作者：胡泳
发于2023.4.24总第1089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2013年，在《起风了》上映后不久，传奇动画导演、吉卜力工作室联合创始人宫崎骏宣布将退出动画长片制作的消息震惊了影迷。一年后，吉卜力宣布在米林宏昌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回忆中的玛妮》上映后解散其制作部门。自从《幽灵公主》在1997年以193亿日元的票房打破日本电影纪录以来，宫崎骏和他的工作室陆续发行了一系列票房收入超过100亿日元的大片。吉卜力是一个庞然大物，其电影成为整个日本电影业盈利能力的核心。伴随着这两个公告，一个黄金时代结束了。
时代的终结与开始
有关日本动漫的未来，细田守和新海诚这两位在过去数年拍摄了非常受欢迎的动画片的导演或许给出了答案。细田守很像宫崎骏，是一位创作者，他的电影始终以动画作为一门艺术的基本原理为动力，其作品仍然显示出，他从1960年代东映动画黄金时代成长起来的宫崎骏那一代资深动画师那里，学到的教训的影响。
而新海诚则是一位喜欢事事亲力亲为的电影制作人。他不仅是导演和编剧，而且还负责绘图、艺术创作、计算机三维图形、拍摄、编辑和配音。新海诚的真正实力在于他的技术。他是一个单人技术团队，其电影展现了对场景的精通，以及对完美主义的狂热追求。事实上，新海诚将3D技术与经典动画相结合，并以极其精确的方式发展每一个场景。他对动作、场景和光线变化的掌握在当代动画中是独一无二的。
以2016年的《你的名字。》为例，这部电影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细节背景，这是这位现年50岁的动画片制作人的标志，人称“新海魔法”。为了一个持续不到两秒钟的开场场景，新海诚和他的团队制作了东京新宿区的照片般的全景，手绘了数千座建筑物和无数窗户。他的城市景观画是如此精确，以至于他的粉丝们组成朝圣者队伍，前往他在动画中复制的地方。平凡生活的场景，在新海诚的世界中获得了新的美丽。“我会注意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新海诚说。“在日常生活中，微小的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我抬头看到灯影落在街上，它似乎有意义或包含了很多信息。这个世界完美地创造了一切。”
新海诚不是一般的动画导演。他的职业生涯始于平面设计师，在开始制作动画之前曾在游戏行业工作。如果新海诚出生于更早的年代，动画的每一个过程都是手工在纸上完成的，他的才华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
由于动漫的数字化，计算机使作画过程变得容易。新海诚回忆说：“我的背景是数字，当我第一次开始制作动画视频时，我是一个业余爱好者。我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但我真的很想制作动画。我没有特殊的工具可供使用，所以我使用了手边的东西，比如Photoshop，这就是我开始的方式。”
新海诚在1998年左右开始制作短片《她和她的猫》。“那时候，相机变得非常便宜，每个人都开始使用它们”，他说，“所以我开始四处走动，带着我的数码相机，拍摄城市景观和街道。我使用这些图像，上传到我的电脑，作为我画画的基础。我一个人工作，所以我不得不画很多画。”
随着动画工具变得更便宜，专业人士和业余爱好者之间的差距消失了。新海诚2002年独立制作的科幻动画短片《星之声》中的图像质量一点也不业余。互联网使得优秀动画片的传播速度比印刷媒体要快很多，而DVD的发展也在这段时间达到高潮，大大增加了影迷数量和多次观看的机会。这些微小的发展共同构成了巨大的变革浪潮。凭借精妙的时机，新海诚得以驾驭甚至扩大这波技术浪潮。
虽然从那时起电脑动画技术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新海诚告诫未来的电影制作人不要工作得太快。“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是，不仅要利用这些你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而且要真正花时间在你自己的内心发展想法，并思考你想要制作动画的内容。然后，你可以使用工具来创造你意图创造的东西。”
新海诚深谙技术的力量，但技术是为了他的创作服务的。例如，没有人像新海诚那样画天空。他通过梦幻般的夕阳天空景观来说明日常生活的静谧和简单，这些天空流淌着充满活力的色调——粉色、橙色和蓝色，在画布上旋转，散射着阳光，在下面投下丰富的紫色阴影。光束照亮了新海诚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美。
在好莱坞，3D电脑动画是规则，甚至像詹姆斯·卡梅隆这样的大导演也在使用CG(Computer Graphics)来创造幻想世界。然而，尽管新海诚的电影具有巨大的视觉真实感，它们仍然看起来像手绘的。他将令人瞠目结舌的色彩、细致而流畅的手绘画面、丰富的音乐作品、一流的CG等所有这些元素加以无缝融合，导致他的动画的每一帧实际上都是艺术。
在巅峰之际回顾他的职业生涯，新海诚说：“我一直在制作动画电影，感觉好像身处某个偏远地区。我仍然认为我属于某个少数派。”这是因为，基于漫画的作品是日本动画的核心力量。而新海诚所走的道路，不是将人们喜爱的漫画改编成动画片，而是以导演为主体制作原创动画作品。
这显示了新海诚作为宫崎骏的真正传人的一面。基于原创故事的热门动画，除了宫崎骏的传奇，在整个世界上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新海诚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即扩大以原创故事为基础的动漫市场(细田守也是如此)。他希望能有更多像他这样制作原创动画的导演出现在日本，并被世界所接受。
进入新世纪，新海诚佳作迭出，已经成为现象级的热门。他的个人风格和宫崎骏一样，具有很强的辨识度，他因制作非常独特的“作者电影”而享有国际盛誉，似乎标志着日本动画新时代的开始。
在危险的世界中设法寻求快乐
尽管新海诚被称为“新宫崎骏”，但两人实际上拥有截然不同的动画风格和关注点。
新海诚的作品当然免不了从宫崎骏那里获得灵感，例如手绘的丰富背景和光线模式，对自然图像的强调，以及魔幻现实主义的使用等。看《铃芽之旅》，可以发现宫崎骏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视觉效果上。这里有我们熟悉的符号和主题：神奇的门、被诅咒的男主和一些叙事动作都让人联想到《哈尔的移动城堡》，三条腿的小椅子令人闪回跳跃的稻草人，而对记忆和悲伤的探索则折射着《千与千寻》。
但和宫崎骏的比较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因为新海诚在《铃芽之旅》中展示了大量他自己的叙事和导演特点。他创造了一个彻底的现代世界，既有新旧形式的魔法，也有咒语和古老的神，还有Instagram上的帖子和手机短信。就像一个正在上坡的火车头，故事很快就被提升到了，在一部通过日常生活过滤的庞大史诗中，对当下的环境动荡进行认真处理的维度上。两人都深受日本的过去的启发(如对日本神话和童话故事的喜爱)，但新海诚的作品显然更植根于当下。他的故事往往是现代都市幻想，重点在日本的特定城镇和地区，所到之处，国家的创伤与超自然的幻想混合在一起。即使电影把我们带到了其他世界，它也让我们立足于现实世界。
而且，比起宫崎骏老少皆宜的动画电影，新海诚的受众定位更接近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观众。新海诚曾说过：“我觉得，无论通过一个国家的娱乐活动讲述什么故事，都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管是经济状况、政治权力地位，还是这个国家在特定时期的总体氛围。因此，如果你看宫崎骏的一些电影，比如《天空之城》或《红猪》，它们非常明亮，感觉充满了希望，我绝对认为这反映了他制作这些电影的时代。另一方面，如果你看《铃芽之旅》，就会有一种空虚或失落的感觉——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以类似的方式，我觉得这反映了我们在当前时代看到的日本的状况。”
没有什么群体比年轻人更能真切感受到失落的降临。整个日本社会不再处于旧日的黄金时代——经济蓬勃发展，人口不断增长。现在的年轻一代，无法充分享受那个时代的成果，却仍然背负着对年轻一代所期望的压力和社会要求。因此，他们被夹在石头与硬物之间，就如草太被困在那把三条腿的椅子中一样。
虽然《铃芽之旅》所表现的灾难是日本的地震与海啸这样的极端地质事件，但世界上大多数人今天可以越来越多地感受到影片所展示的那种紧张关系。用新海诚的话来讲，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地震、气候变化、大流行病。那种认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将继续维持现状的想法，应该被搁置并受到挑战。
也就是说，并非只有日本总是生活在灾难的隔壁。我认为这个警示构成了新海诚作品的普世性。我们的日常生活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片中有很多场景都是街头民众的智能手机警告响起，“要发生地震了”。有时会有地震，有时可能没有，但生活就意味着这种未知性；我们无法知道它是否明天会到来，或者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到来。有很大程度的焦虑和恐惧耸立其上。
新海诚自编自导的电影中的灾难，对年轻的主人公来说具有隐喻的意义，他们学会了坚持和重启生存意志，并在一个永久危险的世界中设法寻求快乐。同时，在被失去所笼罩的生活里，懂得治愈比预防灾难更重要。
新海诚一向以照相式全景图的恢弘而闻名。在《铃芽之旅》中，最不可磨灭的画面是他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使用的。铃芽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骑着自行车，面前或身后是波光粼粼的大海。下面看似宁静的海水，对她来说可能意味着使她成为孤儿的海啸，既华丽又危险。
这让我想起在《她和她的猫》的最后一幕，在冬天的时候，巧比评论说：“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我们所搭乘的这个世界继续旋转。”这句话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是痛苦，所有的生命都被困在其中，无法控制；另一种是希望，提醒观众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选择哪种理解，我们还是可以自行决定。而哪怕一把缺了腿的椅子，也仍然能够行走、奔跑，甚至大笑，向着未来前进。
(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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