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完《初步举证》,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必须为演员朱迪·科默Jodie Marie Comer献上膝盖,近两个小时的表演,自己完成部分场景和服装的切换,难怪有短评说这不是马拉松,而是铁人三项。
这是一部关于性别的电影,又不止于讨论性别。有观点说这部片子揭露了“司法体系里的性别伤疤”,在我看来,它在讨论既有体系如何看待少数群体的诉求,以及反思绝对理性框架下,那些被遮蔽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初步举证》不算是一部电影,而是独角话剧的录像。高密度的台词输出,起伏激烈又流畅自然的情绪表达,从一个志得意满的“凤凰女”律师,到受到侵害的无辜女孩,再到坚强且痛苦地走上诉讼之路,最后坦然地面对既有体系的伤疤,并且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反思这一切。
剧情并不复杂,一个来自英国普通甚至偏底层家庭的女孩,成绩优异而考上剑桥法律系,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重围成为优秀的出庭律师。她笃信理性和程序,阻止实习生问当事人“真的是你干的吗”,也曾经帮涉嫌性侵的当事人脱罪。她记得那个原告女孩,也会说服自己,当女孩自愿把男人领回家中,并且在酒精的作用下,太多目击者看到所谓“两情相悦”,性侵的罪名很难在法律程序中得到确认。尽管她内心觉得,女孩真的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遭遇了性侵。
这一切戏剧性地降临在她自己身上。
泰莎跟同事朱利安在办公室春风一度,对方是律师世家,前途无量。泰莎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恋爱,邀请朱利安回家,在浪漫的氛围中饮酒,再次共赴巫山。然而当她因酒醉呕吐后,朱利安却在她明确拒绝的情况下,按住她的双手和嘴巴(注意这个细节)将其强暴。惊恐、痛苦、无助,遭遇性侵让她从一个精英律师变成柔弱的女孩,她拼命洗澡,事后才想起洗去了证据;她犹豫要不要报警,在雨夜和出租司机争吵,想要回家;坐在警察局里面对男性警察的提问和取证,一次次地重复梦魇;她靠超强的职业能力换了律所,也开启漫长的诉讼之路。
在现有法律体系下,她不可能获胜,泰莎知道这一点。
这不是一部爽剧,开启上帝视角后让所有的“坏人”都得到惩治,那是对真实世界的亵渎。泰莎和观众都明白,在既定法律体系下,性侵取证太难,尤其是在暴力发生前两人还“你侬我侬”,如何区分诬告和真实受害,这是一个法律困境。《初步举证》没有单纯地批判和推翻现有体系的合理性,只是从性侵案件来反思其中的不足。交叉质询过程中,一次次唤起女性的噩梦,可能造成反复伤害;在取证过程中,让女性反复回忆和确认不堪的细节,如何保证不被猎奇;对细节和动作的不断确认,也在要求一个完美受害者,在遭遇性侵后,女人(其实也包括男人)往往会受到强烈的刺激,而只记得情绪,而无法关注有效的细节。就像泰莎在醉酒状态下,也一度恍惚,朱利安如何压住她的两只手并捂住嘴的。性侵是对身体和尊严的双重侵害,我们很难要求受害者保持冷静和理性,比如准确地反抗、拒绝,事后不洗澡,保持现场,第一时间报警,准确且逻辑清晰地回忆细节并提供证据。这几乎不可能。
法律当然也就此不遵循理性原则,没有清晰的证据链就给男人定罪,无疑会演变为人治的暴政。揭示这个困境,正是《初步举证》的意义所在。泰莎说这件事让她对法律的信仰就此崩溃,并非说司法体系是恶的,而是通过反思告诉我们,法律在寻求最大公约数的时候,必然遮蔽公约数之外的痛苦。
因此,这部片子并非仅仅站在女性视角上来控诉男权社会,而是站在一切少数群体的视角上,反思司法体系、公序良俗对少数群体的诉求不得不“视而不见”。视而不见,是一种选择性忽略,社会运行需要成本,这个成本不可能无限扩大;不得不,意味着无奈之举,也是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在应然与实然之间存在着裂隙,尽管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这条裂隙在缩小,但始终存在。
我反对把这样的片子当成战斗檄文,泰莎面对父权制下的法律体系、以绝对理性为基础的质询和审判过程,并非是单纯的批判,推翻也不是目的,而是把这个伤疤揭开。这个伤疤不仅关于女性,而适用于一切少数群体表达诉求的时刻,包括但不限于性别、肤色、地域、性向。社会之所以可能,正视因为不断用规则、制度、文化连接起社会的最大公约数,但总有无法触及的角落。看见、直面、反思,而不是急着否定、斗争、推翻,就像话剧最后,泰莎坦然地把案卷放进档案库,一个个的案卷接连亮起,微小的光会照亮前路,功不唐捐,终有改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