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Amy Taubin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艺术论坛》(2021年11月19日)
「如果我不帮我妈,不救她,那我算什么男人啊?」简·坎皮恩的《犬之力》以这个问题开场,该片四大主角之一的年纪轻轻的彼得·戈登(柯蒂·斯密特-麦菲饰)在画外提出了这个问题。
彼得说的话,加上他的音色,让人立马想到《惊魂记》里的诺尔曼·贝茨,以及他的那句冷酷无情的台词——「男孩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母亲」,后来再看到柯蒂高挑消瘦的体型,和他那明显偏女性气质的姿态,(或者用那个时代的行话来说,叫做「娘娘腔」),我们更加确认了这种联系。
《犬之力》(2021)
但是,如果说希区柯克对恐怖(《惊魂记》)和浪漫(《迷魂记》)的渲染,就是描绘某些不确定自己身份的男人的变态行为,那么《犬之力》则更进一步,将男权制度定义为一个集体主义的怪物,这只怪物扭曲并伤害了其魔爪中的每一个人。
坎皮恩没有说教,而是围绕父权统治的核心权力动态构建了这部电影: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压迫着所有女性,并压抑了所有男性内心的女性气质。彼得提出的那个问题——「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埋藏在每一次事件、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字符之下,直到最后坎皮恩通过调度——她用克制却动人的特写镜头收集的证据和强尼·格林伍德忧郁、密集的和声配乐——而完全揭露了她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这部电影是根据托马斯·萨维奇1967年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原著是一部家庭情节剧,而电影则是一部史诗般的人物悲剧,这样的悲剧是通过四个角色的缩影展现出来的,这四个角色都是受法律束缚的父亲。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大萧条之间的蒙大拿那片辽阔、看似开放的土地,当时人们都是靠经营牧场来发家致富。
坎皮恩在《谜湖之巅》(2013)第一季中拍摄的新西兰荒野,与蒙大拿州无异,并且就像在那部迷你剧中一样,这种景观暗示着尽管有掠夺者,自然界依然存在着一种壮丽的冷漠。摄影指导阿里·韦格纳使用数码长焦镜头,利用看似无限的景深,让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与人物都在焦距内,同时让人们看到彼此的脸,以及我们的脸。
《谜湖之巅》(2013)
菲尔·伯班克(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饰)和他的弟弟乔治(杰西·普莱蒙饰)两人都40来岁,经营着父母的农场——当然,法律上来说是属于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搬到了盐湖城,过着更舒适的生活。
大男子主义的菲尔指挥着20来个牧场工人,但他自己干的比任何人都多,他驾轻就熟地阉割小牛,用绳索套住它们,处理牛皮,偶尔还喜欢和他的牛仔伙伴们在附近的小溪里裸泳,他也会独自去那里。乔治管帐本,其他时间就是给菲尔打打下手,而菲尔却很毒舌,叫他肥仔。兄弟俩从小就同睡一张床。每当乔治要睡觉时,菲尔就弄醒他,不停地聊他们年轻时一起冒险的经历,以及他们是如何像罗穆卢斯和雷穆斯一样,被狼养大的。
尽管菲尔从不提及,但他在耶鲁大学学习古典文学的经历,依旧使他与众不同。他曾是耶鲁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成员。当他回到蒙大拿州时,他掩盖了他在东部的经历——用脏兮兮的农活——让自己看起来和他雇来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在兄弟俩的故事中,「狼」是布朗科·亨利,对菲尔来说,不管是骑术、套绳还是阉割,他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亨利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菲尔的某部分灵魂似乎随着他一块儿离去了。只剩下对他自己和其他人的仇恨。
我们第一次见到菲尔,是透过牧场别墅的前窗。他穿过院子,镜头跟着他,从右到左横移跟拍,透过玻璃窗我们看到这个身体挺得笔直的人,他的步态因为适应了皮套裤和马刺的重量,而显得既老练又轻松。影片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再次来到同一位置,看到菲尔穿过院子,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几乎直不起来了。他再也无法继续装出那份男子气概,已经从捕食者变成了猎物。
在讨论性别的时候,我们经常把女性气质说成是遮遮掩掩的,但很少会这样来描述男性气质。这是坎皮恩八部长片中第一部以男人为中心的电影,在这部影片中,她将男性气质描绘成面具、盔甲,用来遮掩弱点、柔情、失去,以及最重要的对另一个男人的禁忌的欲望:所有可能会将他划归为女性的品质和行为。
康伯巴奇的表演之所以令人难忘,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必须练习和修饰身体才能展现出的非凡的男子气概。而是那些当孤独和渴望冲破了盔甲,令人惊讶地俘虏了角色(我猜,也俘虏了演员)的时刻。菲尔是个恐怖分子:他恐吓他的弟弟和他弟弟的新娘罗丝·戈登(克斯汀·邓斯特饰),他讨厌她介入自己和乔治之间;尤其是罗斯的儿子彼得,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菲尔对同性恋的刻薄批评。
一天晚上,彼得在散步的时候,穿过一群窃笑的牛仔,他就像走猫步的模特一样漫步着;当他走到路的尽头时,他转过身,又沿着原来的路走了一遍。彼得的反抗和不耻给菲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决定庇护彼得,并教给他野马亨利教给他的一切。事实证明,彼得还能在远处的岩层中看到一只狗的形状,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野马亨利曾经带菲尔看过那只狗,但彼得是自己撞见的。把厌恶转变成慈父般的仁慈,再转变成情爱的欲望,这需要多么小的代价啊。有一场戏发生在马厩中,戏中菲尔让彼得——这家伙也太酷了——看到了自己有多么渴望他。也许有必要说,在《犬之力》中,没有一个时刻是有女性气质的。
如果你有过这样的想法,那是因为我无法描述在这个极其严肃的场景中情感的复杂性,在这个场景中,一个人的一生都在积累力量,却让另一个人控制了他——那只狗的力量。彼得开场的旁白一结束,我们就看到了两头公牛正面交锋的特写镜头。菲尔和彼得之间发生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权力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第一个表现出任何屈服迹象的人——表现出自己的女性气质——将会死亡。
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在1971年写了一篇关于道格拉斯·塞克的《春风秋雨》(1959)的精彩短评,在这部影片中,权力斗争的焦点是种族而不是性别,法斯宾德讨论了黑人母亲和女儿的角色,她们是电影的核心。浅肤色的女儿不想活了;母亲认为这是一种罪过。
法斯宾德写道:「残酷之处在于,我们可以理解她们,她俩都没有错,只是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们。除非我们改变世界。这时,电影院里的所有人都哭了。因为改变世界太难了。」《犬之力》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因为比起1925年的时候改变蒙大拿州的西部蛮荒之地,如今想要改变世界,依旧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