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昊阳
「我不想再拍喜剧了,我看见的全是人类的痛苦,这一点也不好笑」,在自传性质的《星尘往事》里,伍迪·艾伦这样说道。接着,他跟外星人讨论起了自己的早期电影,外星人说:「我们喜欢你的电影,尤其是早期的喜剧」。他回答:「但是人类的处境太让人沮丧了」。
「也有一些美妙的时刻啊。」
《星尘往事》(1980)
但在《安妮·霍尔》之前,伍迪·艾伦拍摄的最后一部纯粹喜剧《爱与死》里,基本上看不出有多少「美妙的时刻」。
这部电影有一个异常平铺直叙的故事情节,伍迪·艾伦饰演的俄罗斯农夫鲍里斯是一位懦弱但诚恳的和平主义者,他执着追求表妹索尼娅,却被迫卷入1812年的俄法战争,他没打过一发子弹,却莫名其妙成为了战争中的英雄、战后的情场赢家和成功暗杀拿破仑替身的刺客,被投入死囚牢,结局和小时候有过约定的死神一起离去。
《爱与死》(1975)
当然,故事本身并不太重要,因为整个荒诞不经、阴差阳错的过程中混杂着伍迪·艾伦和黛安·基顿的嬉笑怒骂,精心择选的双关语俏皮话,以及突如其来的哲学问答。
一般来说,与战争和死亡相对的母题是「爱与和平」,片中俄法战争的余韵犹在,拿破仑又占领了莫斯科,「和平」的美妙荡然无存,几段爱情也都与不忠和偷情挂钩,和「美妙」毫无关系——索尼娅本以为鲍里斯的哥哥伊万会娶自己,一怒之下嫁给老年鲱鱼商人,又四处寻欢作乐;鲍里斯与伯爵夫人春宵一度后被逼和她的情人决斗,索尼娅答应与他结婚也是以为他必死无疑。
托尔斯泰的俄罗斯史诗被伍迪·艾伦浓缩成数个经典元素,塞入不到90分钟的电影中。不过,那位人生赢家的别祖霍夫身为共济会会员,而鲍里斯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和无神论者。
《爱与死》中处处可见对伯格曼的致敬,鲍里斯的决斗场面源自《夏夜的微笑》,最终幕里,索尼娅与表妹交谈时那个垂直交叠的脸部画面显然是在复刻《假面》,来自《第七封印》的死神换上白袍,对他许下再见的约定。
《爱与死》(1975)
《假面》(1966)
伍迪·艾伦的上帝虽然不是怖人的蜘蛛,也不是冠冕堂皇的立约者——显灵的天使告诉他会在临刑前最后一秒被赦免,兴奋的鲍里斯甚至念起了诗篇23的名句「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但发现受骗上当之后,鲍里斯倒也没有特别埋怨上帝。
归根究底,「生命中有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比如说不合时宜的爱情。本片的爱情一直和死亡如影随形:索尼娅赌气要嫁的第一位求婚者心脏病发作,便宜了鲱鱼商人,鲱鱼商人为了维护妻子名誉,死于决斗。
与索尼娅成婚的鲍里斯应该感到幸福了,结果他突然要去自杀,如果不是因为突发奇想的妻子,他也不必去刺杀拿破仑。所以,「爱是受苦,不爱也是受苦」。
伍迪·艾伦用普罗科菲耶夫的《基日中尉》组曲为电影配乐,他本来打算用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但发现配乐喧宾夺主。《基日中尉》歪打正着地与《爱与死》的主题不谋而合,普罗科菲耶夫先为电影《基日中尉》配乐,再把电影音乐改成了交响组曲,谱曲的难点就在于如何用音乐表现一位从不存在的「基日中尉」。
发怒的沙皇寻找吵醒他的罪魁祸首,底下人因笔误虚构出一位「基日中尉」,怕遭到责罚便将夜间的骚乱归咎于「基日」,导致了一连串流放、赦免、婚礼、升职、葬礼和贬谪的荒诞事件。「基日中尉」最后是「死」了,但鉴于他根本不存在,他的诞生和死亡只是虚无,幸福是虚无,爱情是虚无,连受苦也成了虚无。
鲍里斯在死囚牢中碰到的冒牌天使无疑在影射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役前的遭遇,老陀在行刑前一刻等来了沙皇的特赦令,鲍里斯等到的是死神的履约。无论伍迪·艾伦再如何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爱与死》里让他的所有小说尽数出镜,两人对虚无毕竟有着不同的观感。
索尼娅絮絮叨叨了一通爱情与受苦的「二律背反」,鲍里斯做了一番总结性发言后,就与死神在《三套车》的明快音乐中沿着河边跳起了舞,于是这末尾的几十秒钟,就成为全片最美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