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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弗砷
《善意的竞争》第二集学生在学校食堂里集体吃药的画面,配合药片在口中此起彼伏的碎裂声,绝对能入选年度最令人不适场景。
美国中学生因为青春的迷茫而嗑药,而韩国高中痴迷嗑药,只为忘我地投入学习。
不断提高药物剂量,以使自己保持清醒,压缩睡眠时间。用自输血疗法提高精神的专注度。植入避孕器使子宫内膜变薄,阻断月经,以免经期干扰学业。
自发地改造自己的身体,使其能够适应非人的学习强度和精神压力。
通过自我剥削取得身位的些微领先,以使自己具备在成年后剥削他人的可能性。
首尔的补习班数量远远超过了便利店和咖啡店的总和。教育支出在韩国家庭消费中的比例逐年攀升,84%以上的中学生用各类补习班填满了课余时间。
近些年,以中学生教育内卷为背景的韩剧发展出越来越多的分支。被教育苦苦折磨的韩国,似乎要把各种类型化元素融入教育内卷的背景中。
《天空之城》是精英阶层寻求进入权贵门槛的空中楼阁,《绿色妈咪会》的中产阶级父母在教育投资的虚荣和绝望中挣扎。
与此同时,补习班老师们却在《浪漫速成班》和《毕业》中享受甜蜜的爱情,两部剧不约而同地把故事放在被誉为韩国补习班圣地的江南区大峙洞,前者是补习班的明星老师爱上了手头拮据的学生家长,后者是补习班女老师爱上了曾是自己学生的新任补习班男老师。
《浪漫速成班》(2023)
相比狼奔豕突的高净值家长,既无子女又掌握教育资源的补习班老师更有余裕享受生活。
今年一开年,又有两部切入点各异的校园剧双双成为热门话题。刚刚完结的热血剧《流氓读书会》,主角是追求学业上进的渣校小混混;而火遍东亚的《善意的竞争》,则是发生在精英私立女校的百合悬疑剧。两部剧集中的主人公,都是一心渴望通过考试实现人生跨越的中学生。
有趣的是,在表现教育链条中的三种不同群体时,上述剧集的视角出奇一致。
——学生家长无不在绝望中挣扎着压迫自己的子女,中学生们全都压抑自己,像仓鼠在转轮中无望地飞奔,补习班老师则收获了完美的事业与爱情。
这几乎是东亚内卷式教育令人啼笑皆非的写照。入局者只有不断奔跑,才能留在原地。能够置身事外者,少之又少。
《善意的竞争》2月10日首播,每周更新四集,上线两周后,在韩国国内和东亚多地展现了持续强劲的收视数据。截至目前,该剧在韩国U+tv 和 U+Mobile TV 上的观看次数、观众数量、新增观众数三项指标全部创下历代原创剧集第一。在日本和台湾多个流媒体平台夺得播放量第一,豆瓣8.9分,而且持续霸榜影视热门榜前两名数周。
该剧的持续爆火,一方面是校园百合题材的天然流量。另一方面,《善意的竞争》也以惊悚的气氛营造,真实描摹了高考压力下,韩国甚至东亚中学生之间诡异的同学关系和畸形的家庭关系。
剧集开始,从保育院长大的禹瑟琪从乡下高中转入首尔江南区聚集着全国前1%高材生的私立女校,刘在伊(李惠利饰)是这所学校常年的年级第一,而且掌握着高端私教、提神药物等高三学生的核心资源。
刘在伊出人意料地对禹瑟琪青睐有加,但背后似乎又别有目的。对顶尖大学入场券的争夺,父母的暗中控制,同学间的尔虞我诈,若有似无的同性感情,让这个班级处处透着扭曲和残忍的气息。
《善意的竞争》改编自同名网络漫画,但对原作做了较大改编,主角从人设到造型都做了重新设计,刘在伊不再是略显俗套的短发中性霸总装扮,禹瑟琪也不是漫画中懵懂无辜的小白兔。
剧集大幅减少了GL剧中常见的内心纠结和感情拉扯,反而突出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青春期的悸动和纯情被淡化,代之以过分早熟的阴谋算计。控制与摆脱控制,亲密关系背后对地位与权力的交替争夺,获得了远多于纯爱的戏份。
想要成功,做好自己远远不够,还要把其他竞争者从狭窄的梯子上踢下去。
这种改编不仅没有因为吝于撒糖招致非难,反而戳中了观众的兴奋点。
将校园GL剧拍出《鱿鱼游戏》一样你死我活的血腥气息,绝对是东亚特色。
《善意的竞争》中的竞争,难觅「善意」的影子。
在汇集了全国顶尖尖子生的私立高中,没有真正的友谊,这里除了敌人就是陌生人,没有第三种可能。
同学递过来的水绝不能喝,私教的培训内容,绝不能让同学知道。
对从保育院长大的禹瑟琪来说,只有成为优等生,才能够避免霸凌。而对于这所贵族学校大多数人,只有拿出满分的考卷,才有机会维持家庭的阶层地位。
他们追求的不是学习的能力,而是条件反射般输出标准答案的能力。而所谓标准答案,是对命题者意图的顺从,而非自己对问题的思考。
东亚历史悠久的考试文化早已规训出了揣摩并服从规则制定者的顺从基因。这种考试希望筛选出的人,不是独立的思考者,而是懂得察言观色、并根据命题者意图灵活调整站位的机会主义者。
世界范围内,教育经历已经是劳动力市场的首选依据,在薪资日趋两极分化的情况下,教育等级成了分割下层劳动者和上层劳动者的断层线,顶尖名校毕业生和上层职业几乎可以画上等号。
近年来,高新产业的技术进步加剧了劳动力市场的两极化,而对下一代教育投资的巨大差距导致了阶层的固化和代际传承。
精英阶层获得超高的收入,广大的中产阶级却遭遇了收入占比下降和教育投资能力下降的双重打击。中产的孩子在学校里输给富人的孩子,中产成年人在工作中输给名校毕业生。
正如《精英困境》这本书描述的,「优绩主义」这个在平等说辞掩盖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造就了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是失败者的社会。
因为赢者几乎通吃,使得竞争愈演愈烈。上一代的优势并不必然遗传给下一代。每一代人都要重新参与竞争,没有人能真正地站稳脚跟。不进则退的焦虑感支配着精英的生活,从童年到大学,再到为人父母,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淘汰出局的阴影之中。
「当前优势的世代传承,需要卷入其中的参与者以企业的模式来重构家庭,以职场的方式来经营家庭,以生产产品的方式来培育子女。」
这个过程中,子女的感受被忽略,生活质量被牺牲,期以被剥夺的童年为代价换来其在社会上的成功。
然而,哪种技能能在未知的未来社会中获得超额的收益,往往是一种偶然,与个人的努力无关。大多数情况下,卓越的才能和辛苦的付出并不能导向一个正面的结果。
这个裹挟了所有人的代价高昂的修罗场,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依靠资本和运气才能通关的游戏。
然而,近几十年的情况却是,所有人无奈但却自发地进入这个游戏,在其中漩涡中延口残喘,无法自拔。
二十年前,《马粥街残酷史》的铉洙打扒一众学校默许的霸凌者后,砸碎学校走廊密不透风的窗户,撕心裂肺地大喊:「韩国的所有学校都去死吧」!
《马粥街残酷史》(2004)
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流氓读书会》里同样时常靠拳头大杀四方的尹载民却喊不出这样的话。他像这个时代所有中学生,从未考虑过打碎无形的囚笼,而是心甘情愿地服膺在它之下,尽管排名倒数,仍一心向学,只想考个好大学。
《流氓读书会》(2025)
一无天资二无资本的混混,义无反顾地跟随众人走入教育内卷,尽管是主创有意营造的喜剧效果,却也反映着当今社会的普遍症候。
无法改变社会,便把自己的身体异化为工具,改造和压榨自己的肉体,来适应这个社会。
这或许是《善意的竞争》给出的「善意的」劝导。但话说回来,这些乍看上去令人瞠目结舌的自我剥削,其实早就在我们身边开始了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