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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到今年的颁奖季,《粗野派》—直是影评人和观众关注的焦点。在本届奥斯卡提名中,它入围10项,成为大热种子之一,但用AI制作场景、纠正演员口音的报道,又令它陷入争议。
如今,《粗野派》终于登陆流媒体平台,让我们一探究竟。
《粗野派》
这部由布雷迪·科贝特执导的伪传记片,讲述了匈牙利犹太建筑师拉斯洛·托特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远渡重洋来到美国,试图在这片充满机遇的土地上扎根的生命旅程。
然而,他所期待的“美国梦”不过是一场幻灭。战争创伤、移民困境与艺术家命运的微妙交织,再度引发对资本主义压迫的思辨。
在讲述70年前的故事的同时,《粗野派》也回归了70年前电影最经典的拍摄与放映形式。它是自1961年的《独眼龙》以来第一部完全采用VistaVision宽银幕技术摄制的影片。全片时长达215分钟,由两部分构成,分为上下半场放映。在15分钟的中场休息期间,拉斯洛的全家福作为背景呈现在银幕上,并有时钟提醒观众剩余的时间。
从主题到形式都可见导演布雷迪·科贝特的苦心,通过回溯历史,返照今日的美国梦。
《粗野派》的第一部分名为“抵达之谜, 1947—1952”,讲述主人公拉斯洛在美国的种种艰难境遇,他为富商哈里森设计家庭图书馆并意外获得后者赏识后,生活境况逐渐好转;
第二部分“美之核心, 1953—1960”,主要讲述拉斯洛为哈里森建造一座社区教堂的过程,以及妻子伊丽莎白和他重逢后的家庭生活。
影片的叙事基调由前半部分充满美式乐观主义的“奋斗即成功”,逐渐转向战后的心理创伤难愈以及移民生活的苦涩,气氛更加悲观阴郁。
上世纪50年代,粗野派建筑崭露头角,以材料外露、摒弃装饰、崇尚极简的风格,成为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的独特分支。与此同时,逃离战争与迫害的犹太移民大量涌入美国,寻求新生活的希望与融入社会的困难相伴而生。
粗野派代表建筑:圣地亚哥·盖泽尔图书馆
那也是一个美国试图通过经济繁荣与技术优势确立全球权威的年代,繁荣的表象之下,深层的不平等与政治紧张早已暗潮汹涌,恢弘且细腻的视觉表现成功将这种社会氛围融入叙事背景。
VistaVision格式的《粗野派》恰到好处地展现了粗野派建筑在光影下的独特魅力。例如,拉斯洛为哈里森设计的图书馆仅有一个穹顶天窗,随着一天中光照角度和强度的变化,射入室内的光线展现出极为细腻的光影层次,令图书馆时而庄严、时而静谧;
开场一路跟拍拉斯洛从幽暗的火车车厢走出的手持镜头,则令观众仿佛置身于潮湿阴暗的车厢中,拥挤与窒息扑面而来;当拉斯洛迈出车厢时,突然涌入的开阔视野和通透光线带来强烈的解放感,确实是普通的高清摄影机难以实现的效果。
拉斯洛逃离了法西斯的魔爪,却在美国遭遇了社会边缘化与阶级滑落,这几乎是一种宿命。“美国梦”的背后,是身份被时刻拿捏,成为被资本家吸血的傀儡。
富商哈里森的出现表面上为拉斯洛带来了转机:不仅提供薪水,还通过政治关系帮助拉斯洛的妻子和侄女与他团聚,然而,这份援助并非出于无条件的慷慨,而是资本家“施舍”背后的隐性掌控。
拉斯洛虽然领命建造社区教堂,但完全被哈里森层出不穷的奇想所压制,这座粗野派建筑更像是哈里森膨胀自我的外化。教堂越接近完工,拉斯洛对哈里森的价值就越微不足道,扎根美国的前景越发模糊。
凡此种种,让拉斯洛暴躁的脾气、对屠杀的恐惧、酗酒与吸毒的恶习变本加厉,工作中对完美主义的严苛贯彻,又令他的妻子和工作伙伴痛苦不堪,项目也严重超支,最终形成恶性循环,将他逼入精神死角。
他刚踏上美国时看到的倒置的自由女神像,已经暗示了一切——他逃离了家乡的集中营,却在异乡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建造了新的精神监狱。
《粗野派》对移民问题的讨论,跳脱了种族歧视或社会接纳程度的常见语境,以资本主义剥削为落脚点。
尽管本片以拉斯洛作为第一视角,但盖伊·皮尔斯饰演的哈里森才是推动叙事不断前进的动力。他多金、直率、品味高雅,能欣赏拉斯洛的天赋,但最终显露出狂妄与刚愎自用的性格本色,不仅通过雇佣关系在经济上对拉斯洛施加压迫,还通过心理操控与性侵,把拉斯洛当作自己的玩物,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哈里森的个人发迹和对移民的盛气凌人,简直就是“美国梦”的一体两面。
导演布雷迪·科贝特通过拉斯洛的双重囚禁——从法西斯主义到资本主义——展现了“移民”和“艺术家”二重身份被现实挤压的生存困境。看似从暴力中解脱的灵魂,又被崭新的现实蹂躏和击碎,正是科贝特一贯的创作母题。
但《粗野派》此次在表现矛盾方面不够深化,用伪传记片的形式将无数个拉斯洛捏合成阿德里安·布罗迪那张瘦削忧郁的脸庞,也将移民困境的根源过度简化为哈里森单一资本家的压迫。
但这并非个体化的悲剧,而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进程中的结构性矛盾。这种模糊处理虽然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但显然不能匹配导演的野心。
再来看片名 “The Brutalist”,不仅可以指“粗野派”的建筑师,还代表了一种战后移民在美梦前跌落、艺术家与资本力量博弈的粗粝现实。
建筑与权力之间始终存在复杂且富有启发性的关系,粗野派建筑本身追求结构与功能的直接表达,摆脱过度装饰,而拉斯洛在美国的经历却反映了这种“赤裸”与“被挤压”的状态。他试图在他乡建造属于自己的根基,但终究只能粉饰别人的梦。
阿德里安·布罗迪是扮演这一角色的不二人选,他也是犹太人,母亲还是当年从匈牙利移民到纽约的摄影师,特殊的家庭背景,为他层次丰富的演出增添了一份沉重。
阿德里安·布罗迪
而做建筑和拍电影又有多少本质区别呢?同样需要多方协作,艺术家必须知道如何与资本共存,这种关系中往往暗藏不平等和剥削。正如拉斯洛的建筑被投资人修改和限制,电影创作也面临着来自资金、市场和体制的种种制约。
在威尼斯电影节的记者会上,导演科贝特谈道:“好莱坞有太多不能拍的故事了。”他上一部探讨美国流行音乐产业和恐怖主义的《光之声》就毁誉参半,艺术野心在与美国文化体系的务实与市场化逻辑碰撞后,最终受挫。
《光之声》
作为典型的知识分子导演,这种情绪和自我投射也若有若无地贯穿于《粗野派》的叙事中。
布雷迪·科贝特和爱人莫娜·法斯特沃德花费了六七年的时间撰写《粗野派》的剧本、筹集资金,在此期间又遭遇疫情、俄乌冲突、好莱坞大罢工等挑战,影片的拍摄和后期一直辗转腾挪于欧洲各地。
难以想象的是,本片的成本才不过一千万美元,可谓真正把每一分钱花在刀刃上,但代价就是“自己长达六七年没有什么收入”。作为独立电影人,科贝特同样得在创作自由与生存压力之间权衡。
影片控诉了资本对移民群体的压迫和艺术家的求而不得,仿佛也在隐晦表达电影人的辛酸。2015年,科贝特曾因《战前童年》在威尼斯电影节获新锐导演奖,九年后又凭《粗野派》获颁最佳导演小银师,也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奖励吧。
导演布雷迪·科贝特
《粗野派》相关详细报道
请见2025年1月刊和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