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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2》和《美国队长4》,在电影院里“撞上”了。前者大获成功,几乎淹没了后者的存在感。
但仍观察到一种现象,每有人对于备受好评的《哪吒2》提出非赞美式意见时,多有评论反问:“那你评价一下《美国队长4》。”这种条件反射,有趣地反映了一种当下心态。
去分出孰优孰劣实在无趣,但上映时间的部分重叠,为这两部电影所塑造的经典形象提供一个比较的契机。
《美国队长4》剧照
哪吒和美国队长,封神天下和漫威宇宙,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美两国关于神话世界的想象力。
这两个英雄,一个是小说里的顽劣官二代,影视剧里不服命的叛逆少年,一个是美国漫画里的“完美士兵”,道德榜样。他们的共同点是通过体制的加持,获得了优势的出身和能力,但他们与使自己获益的那套体制,或决裂对抗,或游离警惕。他们虽然毫无交集,却在各自的电影宇宙里,上演着关于身份、自由和命运的挣扎。
在哪吒和美国队长所在的故事里,所谓的英雄,并不被超能力定义,而是需要持续地回答关于“我是谁”“我相信什么”的追问。在这一追问中,藏着不同社会里人们的心理需要和精神偏好。
哪吒的怒
在许仲琳的《封神演义》原著中,哪吒的故事并不让人舒适,它是一出常见的中国式悲剧:哪吒是一个拥有极强能力和雄厚家世背景的顽童,不受规则制约,不分是非善恶。他的母亲溺爱他,而父亲则更关心自己的官途,视哪吒为麻烦的源头。唯一的老师太乙真人,只教给了他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而没有教给他明辨是非、从善远恶。
哪吒在自己的小环境里胡作非为,不知天高地厚,不断闯祸,总是与“社会”冲突。随着他闯的祸越来越大,无法收场,他的强势背景再也无力袒护他,最后哪吒以狂暴决绝的方式与他的父母及世界断裂。
《哪吒闹海》中哪吒对父亲说“我还给你”
饺子版的哪吒系列电影,放弃了原著中哪吒原生环境里让他冲突痛苦的关系——对他仍视如寇仇的父亲、怕儿子又爱儿子的母亲,以及像黑老大一样教坏哪吒的老师,环绕在他身边的,全是只会温柔爱他的人。
他们教给哪吒克制地使用自己的蛮力,努力让他走上正道,制止他使用暴力,批评他斩妖除魔时伤害无辜百姓,陪他玩耍,想尽办法让他被陈塘关的其他人接纳。李靖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哪吒,丝毫没有原著中好面子嫌麻烦的自私劲。这几乎是一个理想的原生家庭。
哪吒的困惑与痛苦,不来自让他无法自洽的关系,而来自他的身份——天生的魔丸。哪吒出生即带着邪性,破坏欲极强。天生的魔性定义了哪吒,他是异类。这个异类身份无法更改,很容易被识别,让他饱受周遭人的偏见和歧视,被孤立和冷落。哪吒内心极度渴望合群和认同,他需要朋友。他天生不属于陈塘关,这里没人能和他一起玩。
《哪吒之魔童闹海》截图
在这样的设定下,第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核心立意是不认命,哪吒体内有一股随时要爆发的巨大愤怒,由此喊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愤怒在由第二部《哪吒之魔童闹海》承接并越发膨胀,进一步定义为“我活不活不要紧,你必须死”。
在第一部中,这股愤怒促使他去自我定义自己的身份,“是魔是神”我自己说了算。他不愿接受被给定的命运,那使他极度的不适,极度的压抑,促使他去逆天改命。
这股愤怒,也同样见于申公豹和龙族,他们是天生的妖族,因为出生而不被信任,不能跻身上层,努力不能保他们出头、给他们希望,唯一改命的机会是借一个高贵的出生。
他们和哪吒的不同在这里显现了出来,他们在上层尚有位置,还不舍失去,因此仍然在利用原有规则。但哪吒,没时间了,生存危机已在眼前,不反就是死。
《哪吒之魔童闹海》截图
第二部的哪吒,怒火的来源,从第一部对自己的命运强烈的掌控欲,变成了对亲生父母之死的报复。为此,他不惜破坏,不顾后果。他做了什么呢?他没有多一秒去思考,先是冲动地把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石矶娘娘打回原形,然后和龙王鱼死网破,发现真相后更是不顾死活地对抗无量仙翁。
与哪吒更高量级的愤怒匹配的,是令人痛苦的残忍。电影搞笑化了石矶娘娘的外貌和遭遇,让她遭受的无端暴行不再刺痛观众,电影也没有给陈塘关百姓的全部惨死在哪吒那里留有任何同情,对比起来,倒是对母爱给予了大段深情表现——在哪吒身上,是没有公共情感的。除了无条件爱他的父母老师、和自己同根同源的敖丙,他没有爱别人,也没有去赢得其他人的爱。
出身不好的土拨鼠、申公豹家人,则成了炮灰一样的受害者,他们甚至还没有机会看清世界的真相。位高权重的掌权者,不必亲自动手,就可以让绝望后看到希望的一批人,去伤害和消灭掉另一群底层。
申公豹父亲申正道和哪吒/《哪吒之魔童闹海》剧照
这里,新版的改编哪吒继承了原著的精神,借申公豹之口说出了所谓的道貌岸然不过都是仗势欺人。原著中的阐教,言必称“天命在我”,行事作风如同一个大型合法黑帮。姜子牙的杀伐果断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温厚,在帮土行孙设计邓婵玉时极其龌龊,受到巨大侮辱的邓家人还要笑脸接受,表示感谢;太乙真人背靠阐教使他打死无辜的石矶娘娘毫无负担,心安理得地当作自己成圣得道的路上所必得破掉的杀戒。
不论在原著,还是在影视改编作品里,那些同样有自主命运冲动的,从哪吒,到孙悟空,乃至梁山好汉,无不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创作者精准地击中了万千人的痛苦与挣扎:无所不包的等级秩序,和希望冲破这种压抑人性的强加秩序的尝试。
而哪吒更是让观众看到,要离开这样的纠缠,冲破这样窒息的环境,需要多么决绝,多么坚韧,但凡心软一点,意志力弱一点,就会被“包了饺子”,被迫与世界和解,但用无边的愤怒去打碎旧秩序,又会带来多少伤害。
美队的信
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几乎是哪吒的参照面。哪吒是顽劣的儿童,美国队长则是一百多岁的道德表率,坐在租来的车里时,他会提醒黑寡妇:“别把脚搭在车的内饰上。”
美国队长代表正义、善良、勇敢,永不服输。他自身没有邪性,孱弱矮小的身体也使他和哪吒一样,成为同龄人中的异类,遭受霸凌。但这没有激起他心中任何黑暗的部分,反而锻炼了他的坚韧。被博士选择为超级士兵的实验对象也是因为他“不想杀人,不想欺负人”的善良。
他身上展现了惊人的人格稳定性——他永远不是扑朔迷离的,相反,他一眼可辨。他真诚,不会说谎,他几乎不愤怒、不失控,极其理性,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巴基被害时,他仍能做到克制,没有动手进行私刑制裁。他永远会收敛自己的破坏欲——他甚至没有那种东西。他的价值观清晰稳定,正直坚毅,这使他很容易被信任,被依靠。
《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中的美国队长
所以,在超级英雄如云的漫威宇宙里,尽管美国队长不是力量最强的那一个,但他是最具有领袖气质的。
恰恰是这样一个人,也是最不想做领袖的。美国队长的政治信仰是个人自由,他相信人有自我约束的能力,有自我负责的勇气,以及做出个人判断的权利。他绝不愿意将之让渡出去,对美国政府所代表的体制,他从始至终保持距离、毫不妥协。当得知邪恶组织九头蛇渗透进代表国家安全力量的神盾局后,是美国队长当着神盾局局长的面决意解散它。
这也构成他和钢铁侠之间最重要的冲突。在《美队2》中,世界各国政府动议签订协议,要求对超级英雄的行为做出监管,以钢铁侠为首,出于安全的考虑和对人性的怀疑,选择妥协,接受监管。美国队长与之针锋相对,他不接受监管,挑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信仰个人,我会为了身边的人挺身而出,也相信他们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美国队长2》剧照
这里我们看到了哪吒和美国队长的关键区别,哪吒是体制的受益者,预定了尊贵的身份,后来为体制效力,在饺子版电影中体现为找回自主,不惜冲破体制,打碎体制。美国队长诞生自体制,他也曾为其效力,但一直保留个人的道德感和决断权利。他不需要冲破秩序,因为他本就在政府提供的秩序之外。他也不需要和世界和解,因为他的精神是独立的,他可以自成队长,自成世界。
继承史蒂夫·罗杰斯的猎鹰山姆·威尔逊,是最像美国队长的人。能力上,猎鹰只是普通人,没有注射过超级士兵血清,完全凭借后天的努力和持之以恒的训练(以及一套装备),以凡人之躯与其他超级英雄并肩。在《美国队长4》里,他甚至显得有点弱,能打过的没几个,自己还频频受伤。以至于,面对红浩克时,战力明显不足,最后靠感化红浩克结束了即将到来的失败。
尽管这让电影泄了气,但的确是特别“美国队长”的地方:相信人性中的善良,手握权力却不追逐权力,敞亮真诚,超强责任感。这在他与美国总统的对话中得到了最清楚的表达。当美国总统问猎鹰:“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和你站在一起,你为什么还来找我”时,猎鹰回答他:“如果看不到人性中好的那一面,那我们就不战而败了。”
《美国队长4》剧照
创作者明白“美国队长”的独特之处是什么,电影突出了猎鹰的个人的意志与判断。几次行动中,他都没有听从后方的指令,而是自行选择行动目标。以至于这让他看起来过于自我。但就像冬兵说的,史蒂夫·罗杰斯之所以把象征物盾牌交给了猎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就是你”——还有什么能比‘我自己做决定’更能说明‘我就是我’了呢?
坚持相信自己,这分量有多重?在漫威宇宙里,英雄们的不断加入,伴随着战力的逐渐提高,钢铁侠和美国队长代表了人类成为英雄的两条进路,靠财富科技,或靠改造变异。可不论他们有多强,依然超脱不了生理和物理的限制,需要氧气,需要能源。但随着宇宙空间的拓展,雷神、幻视乃至惊奇队长等宇宙人或机械人的加入,人类的能力显得捉襟见肘,没有财力又没有变异的鹰眼几乎变得尴尬。
在这个强者如云,过分膨胀的超级英雄系统里,最个人主义的美国队长,依靠在每一个关头的选择成为精神领袖,到最后一刻宇宙大战时,一句“assemble”,没有第二个人再有这样的感召力和信服感。这是美国队长的故事,得在种种限制和困境中相信自己、做出选择,你的选择才会展现出意义。
谁需要英雄
绝对的好人,影视剧里的主角,很容易缺乏想象力而显得无趣。对比反派和坏蛋,好人主角往往是被动的危机应对者,更要克制而不是释放自己的野心妄想和事实上的反压迫能力。
如大卫·格雷伯在分析蝙蝠侠时说的:“超级英雄情节的逻辑是高度保守的”,超级英雄的电影看起来有着极其相似的故事模板,出现了一个坏人,他可能是受害者,如《美队4》里的变异人,被政府控制为之效力,施展破坏的动机是复仇;或者是野心家,对于世界有一个自己计划,如灭霸,消灭一半人口;如九头蛇组织,后纳粹时代的邪恶力量,制造恐怖,以自由换安全。但是,他们最后都会被超级英雄击败。而超级英雄必须是好人,他最后必须获得世人的理解,他必须收敛自己的破坏性。相比之下,哪吒倒是完全没有这种包袱。
《美国队长4》剧照
但史蒂夫·罗杰斯时代的美国队长没有变得无趣。他诞生在二战背景下,纳粹和法西斯提供了极佳的敌对力量,这些狂妄的人和组织,是人类自由的最大威胁,美国队长的绝对正义不仅有必要,也有展开空间。
这种危机背景延续,再至后来,敌人来自别的宇宙,人类面对的威胁没有更小,甚至宇宙本身都面临生死存亡,美国队长的品质更是凝聚的必要。总之,他面对的都是有理由的邪恶,包括美国政府本身,因为这是美国人对政治的天然理解——一种必要的恶,因而需要得到制衡和防范。
《美队4》的前传《猎鹰与冬兵》之中,表现了另一种关于秩序威胁的设计,就是无政府或反政府主义者,他们反抗权威,抵抗国家机器,这样的反派,并不那么邪恶,他甚至会得到不少人的理解——而不仅仅是同情,理解会得到认同,认同会形成组织。但他们也站在了美国队长的对立面。
《猎鹰与冬兵》剧照
这是新一代美国队长要面对的问题,他的自信固然重要,但他要如何相信他的选择一直是正确的呢?
这个问题在第一代美国队长那里并不十分突出,但当他落幕,这个问题就越来越无法回避了,没有那么多邪恶组织,没有那么多生死存亡之战要打。在模糊的价值冲突中,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甩给一位野心家,一小撮狂热分子,一些阴谋诡计的得逞。在这种时候,政府反而获得某种相对中立的仲裁立场去维护秩序和平衡,所以在《美队4》里,成为美国队长的猎鹰也与美国政府展开合作,而这一举动果然遭到了嘲笑。
类似的,哪吒的故事里也包含着无法回避的问题。那看起来是个人英雄故事,内里却实在是一出悲剧。哪吒纵然拼尽全力,获得胜利,但他除了相信自己之外,还相信什么?而他的愤怒,又如何不伤害无辜的人,他的暴力和破坏性下一步会如何演化,当他愤怒地砸烂了旧秩序之后,如何依靠理性重建?哪吒的故事,能否不成为一种不断重复的轮回吗?
其实不必要有下一个“哪吒式”的悲剧了。
《美国队长4》剧照
眼下,我们却分明看到,一个哪吒式的英雄,是如何地被需要,哪吒的怒火,他的不甘,获得了那样多的共情和理解。在无所相信时,至少,他还选择了相信自己。这已需要莫大的勇敢和坚强。
而对于猎鹰,则是另一个疑问:新的世界还会像第一代美队时那样需要美国队长吗?
在猎鹰接任之前,被政府任命的二代美队约翰·沃克曾经当众施暴,在盾牌沾满鲜血的那一刻,美队的象征性已经被损害,曾经美队的粉丝惨死在美队的盾牌之下,而美队的相信者,有一些将失望地离他而去,不再回来。这些人,会成为未来美队潜在的反对者,也许,他们会根本不再相信世界需要一位超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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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青霆
编辑 | 吴擎
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