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
冬天是最适合游荡的季节。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的抒情诗人》中,有一段关于大仲马《巴黎的莫希干人》的描写——书中主人公决定跟随他抛在空中的一片纸去寻求冒险。
这样漫无目的的旅程,使沉重的肉身,有可能脱离机械单调的日常生活,变得轻盈与诗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人在无限大的土地之上,一种幸福无所事事的冒险旅行」,大致就是这样一种漫游吧。
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是大城市的产物。十九世纪的现代化大都市巴黎,伴随现代性的出现,人类社会的社会关系和情感关系,发生了某种颠覆性的改变。马克思说「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古典时期稳定、坚固、完整的生命体验,被碎片化了。
这种新的心理机制和行为方式,带来一类新的人群——漫游者。漫游者隐身于巴黎街头千百过客间,既冷眼旁观,又不由自主的陷入人潮,形成一种都会景观,也预言都会现代性的来临。漫游者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漫步,「张望」决定了他们的整个思维方式和意识形态。
电影是现代性的另一产物。在此之前,没有一类艺术形式能像电影一样展现连贯的时间与空间,影像最迷人之处正在于此。
然而,由于胶片的物理特性和现实的种种限制,完整连续的现实空间,在影像中被碎片化了。在漫游者的行走中,碎片化的地理空间被串起来,空间的连续性便得到了救赎。正因如此,电影特别迷恋呈现漫游者的形象。
漫游者的偶遇与爱情
本雅明笔下的漫游者中最浪漫是波德莱尔《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的那位多情路人。在喧嚣的街头,主人公对一位迎面走来的妇女一见钟情,这瞬间迸发的迷恋,却随着两人擦肩而过转瞬即逝。波德莱尔描述的这种现代性的邂逅方式,因为其爱情的难以捕捉而更加迷人。
没有比新浪潮导演侯麦更擅长讲述这类漫游者的偶遇与爱情了。侯麦影像中的男男女女,似乎总是在走路,行走中的大段的对白甚至构成了影片的主体。镜头跟随人物,走过街道与巷落,走过沙滩和花园,从一家咖啡馆到另一家。
《午后之爱》
从六十年代的六个道德故事系列,到九十年代的四季,所有的邂逅与巧合似乎都发生在一次次游荡中。侯麦电影中的整个城市空间,显得就像是一个纯粹可能性的景域,从中产生突发的误认和巧合的邂逅。漫游者们在一次次游荡中偶遇爱情,有心动、有暧昧、有失望,也有奇迹。
《面包店的女孩》中,大学生爱上了总是每天傍晚与他擦身而过的女孩,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搭讪并定下第一次约会后,女孩却爽约消失了。为了再次偶遇女孩,他整日游荡。为了消磨漫长的游荡时间,他走进街角的面包店,与面包店的女孩调情。当他终于与面包店女孩有了进展时,从前的女神却忽然再次出现。
《面包店的女孩》
原来女神并不是爽约,而是在约会前摔伤了腿,每天在家无法下楼,却如此凑巧的在窗前看到了大学生的三心二意。这个爱情故事奠定了侯麦大部分爱情故事的模式——漫游者的爱情,充满了偶遇的不确定性。
夏天是爱情与偶遇的季节,侯麦的《夏天的故事》中的男孩卡斯巴,在度假别墅等待女友蕾娜,蕾娜迟迟不来,苦了等待的人。正觉无趣的卡斯巴遇到了热烈直率的玛戈,他们在沙滩上、小径上、断壁上、岩石上的一次次散步、聊天,似乎动摇了卡斯巴的等待,却无法让卡斯巴接受玛戈。
《夏天的故事》
卡斯巴与狂野迷人的苏莲一见钟情。似乎为了惩罚他的摇摆不定,蕾娜突然出现。难以抉择的卡斯巴只能落荒而逃了。这样的男主角,如果出现在别的故事中,一定很讨人厌。但布列塔妮的海岸充满了爱情的气息,我们似乎也无法责备卡斯巴的心猿意马。更何况,侯麦擅长把暧昧拍得干净清澈,因为所有的心动、暧昧都发生在无目的的漫游中,所以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也就谈不上什么背叛了。
《绿光》则是一场寻找幸福的冒险旅程。堂吉诃德式的女主角,梦想着爱情,无法忍受苍白平淡的现实,因此她在现实中注入梦想,踏上寻找幸福的旅行。然而整个假期,她都那么孤单,她心神不宁地游荡在巴黎与乡间,始终显得无所适从。
《绿光》车站里的邂逅
梦想似乎在摧毁着她的现实:旅途中的一切都并不美好,艳遇那么乏味而轻浮,聚会那么无趣而肤浅,与陌生人无法交流,闺蜜也不能理解她。在马赛海边,她听到了绿光的传说:谁能看到绿光,谁就能得到幸福。落寞的她在假期结束返回巴黎的途中,偶遇了一个男子,两人一起去海边看日落。当绿光奇迹般的闪现时,她也找到了幸福。
侯麦很狡猾,他似乎告诉观众,漫游不过是一场假想的冒险,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但结尾,他又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奇迹,让这场漫游变成一次寻找青鸟的幸福旅程。
漫游者的都会游戏
与侯麦电影中那些只顾着恋爱的梦想家不同,法国喜剧导演塔蒂电影中的于洛先生,却是纯粹的漫游者。塔蒂通过影像或可视底片的简单组合来记录于洛的一次次游荡。现代都市空间在他的游荡中,变得清晰起来,一切细节都被放大,就如本雅明所说,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却是在那些穿过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来。
于洛先生是这样的:穿著宽下摆的风衣,瘦腿裤子永远短一截,嘴里叼着长烟斗,走起路来身体前倾,似乎马上要跌倒。他温文尔雅、却又跌跌撞撞,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在城市中游走、在建筑中迷失、在人群中惶惶不安的于洛,总处在一种失神的状态,他在迷迷糊糊中扰乱了一切,却对身边的混乱浑然不觉。这种漫不经心正是属于漫游者的特质。
《于洛先生的假期》
《于洛先生的假期》描述于洛的一次海滨度假。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事件,只有海滩上的游戏、餐馆里的晚餐,娱乐室里的乒乓球赛,旅馆里的假日舞会,从人们来到海边,到片尾人群一一离开,期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似乎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假期。
然而,影片从始至终都闪现出一种轻盈的诗意。于洛一到旅馆就引起了一系列的混乱和无序。无论是每天的用餐及晚上的娱乐,还是海滩上的休闲活动及集体出游,只要于洛在,规律刻板的生活总会被他不经意地扰乱。
《于洛先生的假期》
出游活动中于洛一动就坏的老爷车出了毛病,意外打扰了一场葬礼。冷清的化装舞会上只有装扮成海盗的于洛和一个姑娘旁若无人地跳舞。这些混乱但缺少逻辑关联的事件,具备了漫游这一行为的特质——零散而无目的。
《我的舅舅》所呈现的于洛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从时间之流中任意截取的一段,似乎于洛一直就以这样闲逛的方式生活着。《游戏时间》由于洛的一次漫游展开:于洛到巴黎郊外一座现代化的办公大厦探访某人,却在迷宫一般的大楼里迷路了。他进入一个现代商品展销会,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产品。晚上,于洛在街上邂逅一个老朋友,并被邀请参观了老友的现代化住宅。
《我的舅舅》
出来后,于洛先生无意进入一家新开张的高级餐馆,他的笨手笨脚引发的一系列意外给餐馆造成了混乱。影片中探访的原因不明,也没有进一步的戏剧发展,甚至是有始无终的,所以更接近于某种散漫无目的的游荡。
于洛只是影片的一个元素,跟随他的漫游,零散时刻被组合起来,断裂的空间在他的脚下被漫不经心地串起来。有时摄影机甚至故意丢失了于洛,只是跟着人群一起探险。
在漫游的过程中,于洛徒劳的走动、奔跑、行动,却不是为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服务的,只是如游戏一般单纯的游荡。通过摄影机游荡中的记录,许许多多迷人的瞬间,从生活流中突现出来,继而又消失在生活流中。
《玩乐时间》
漫游者好奇地捕捉现代生活中短暂易逝的美,在这种敏锐的观察中,包含的态度是对现代生活的迷恋。波德莱尔说,当一个人知道如何闲逛,如何观察时,在一个大城市中有什么样的怪事他不会发现?
生活的多样性和一切生活成分忽隐忽现的魅力,在于洛的一次次漫游中,被清晰地呈现出来,也包括那些塔蒂所批判的对象,消费社会中那些无休止的玩意的发明、运动、媒体文化以及城市和郊外的设计。
导演塔蒂作为一位漫游者与热情的观察者,寻找并记录现代生活短暂的、偶然的、过渡的美好瞬间,引导观众将平凡的日常生活看成一出永无止境的喜剧。
漫游者们不是希腊神话中冒险犯难去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也不是塞万提斯笔下对着风车挥舞长矛的堂吉诃德,他们穿街入巷,行行复行行,在平淡的世界中寻找诗意,他们是现代生活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