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O. Scott
译者:陈思航
校对:Issac
来源:《纽约时报》
我不敢确定,但我第一次听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名字,可能是在《安妮·霍尔》的一段独白中,当时我差不多十一岁。
在影片中,艾维·辛格引用了弗洛伊德的《智慧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他认为这是某个笑话的来源,通常来说,人们会将源头归到格劳乔·马克斯的身上。
这种指涉可以看作是一个元笑话,它是对于影响的宣示。马克斯和弗洛伊德!如果没有他们的话,二十世纪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如果没有艾维·辛格的创造者伍迪·艾伦,一切又会如何呢?
《安妮·霍尔》(1977)
这个核对来源的桥段,为此后的场景奠定了基调。艾维与安妮——当然,由伍迪·艾伦和黛安·基顿饰演——呈现在了分屏之中,这展现了对比治疗的过程。这就像是优秀的弗洛伊德学派一样,他们会将其称为「分析」。
而艾维的做法可以说是非常正统的。安妮坐在一张伊姆斯式的椅子上,灯光明亮,一张抽象画挂在墙上;艾维则躺在一间阴暗房间里的沙发上,我们可以看到厚重的窗帘和深色的木板。他的医生脸色严肃,满头银发,他们在谈论性,谈论艾维为他女友的治疗付费的事实。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艾伦推动了弗洛伊德的概念引入流行文化的过程。「神经症」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概念,而他也为这个概念赋予了特别的威望。我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艾伦在七十年代的电影中塑造了一系列焦虑的、难为情的、永不满足的形象,他们使得神经症呈现为一种风格,而不是一种精神障碍。他其他的自我并不能算是案例分析,他们更像是一种模范。
在他的几篇著作中,弗洛伊德将神经症与「矛盾情绪」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这个词意味着两种共存的、相互对立的、同等强烈的情感。它意味着又爱又恨、既同情又敌视、既钦佩又厌恶。这不仅是一种私人性的情绪,它也可能是社会性的。在《图腾与禁忌》中,弗洛伊德指出,在某些部落里,受人尊敬的长老也会被看作是邪恶的恶魔,而他也阐释了这一点。或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而在如今的文化中,伍迪·艾伦恰恰处于这样一种尖锐的矛盾状态。也就是说,就像许多其他议题一样,公共话语意味着冲突、两极分化以及对中间立场的排斥。爱与恨占据着对立的阵营,他们的观点似乎不可能达成和解。
至少,当人们谈到艾伦和他养女迪伦·法罗的猥亵指控时,这种冲突显得难以调和。他坚决否认这些指控,而他最热情的捍卫者则认为,如果你怀疑这一点,那你就是现代的麦卡锡主义,现代的猎巫人。
但是,再次提起这项性侵指控,有时是一种逃避真正任务的方式——或许真正的任务,是去阐释艾伦的作品,这是一项永无止尽的、并不总是那么愉快的工作。电影的意义,它对于我们这么多观众的意义,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消失的。这种矛盾的心态需要被承认,也需要被分析。正因如此,我在过去几周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重温我过去最喜欢的一些电影。
无论是艾伦先生最猛烈的批判者,还是他最为热情的爱好者,都希望终止这样的分析,迪伦·法伦的指控,以及他们提出的另一段插曲——艾伦与女演员米娅·法罗十二年恋情的终结,以及他与她的女儿宋宜之间的情事,如今宋宜是他的妻子——对于许多人来说(尤其是年轻人),都是某种无法通融的事件。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那些二十五年来一直与艾伦保持联系的人来说,更深入地审视过去,似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我已经表明,为什么我不再认为,找到一种道德或智识层面的立场是可行的。当然,我没有说服所有人。有些读者寄来了那些有过暴行、却又伟大的艺术家的名录。他们怎么了呢?我们是否应该根据他们的行动,来衡量他们的工作呢?我们是否应该用对待如今那些「厌女症」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坏人创造伟大艺术的事实,往往被看作是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不是问题的陈述。它其实还在假设,伟大是一种固定的常量,而不是某种备受争议的话题或结果。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争论一下呢?伍迪·艾伦究竟是不是伟大的电影导演呢?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结论呢?此前的批评意见是很有帮助的,部分原因在于,它向我们表明,伍迪·艾伦的「伟大」似乎从未达成过共识。
艾伦有一位伟大的支持者,他的名字是文森特·坎比,他曾于1969年至1993年担任了《纽约时报》的首席影评人——2000年,这位导演为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坎比追悼会寄来了一封感谢信。当然,也有一些批判他的人,其中就包括《纽约客》的宝琳·凯尔,这是一位对他忽冷忽热的影评人。
如果看一眼关于他的评论,看一眼他那丰富的作品序列中被选取的样本,就会明显地意识到,他作为艺术家的声誉——不仅是一个喜剧专家、纽约社会观察者,也是自己那种形式主义和主观思想的囚徒——主要基于他在1980年代中期和1990年代初期拍摄的影片,那是他与米娅·法罗交往的几年。
当然,我并不认为他最有趣的作品都属于这一时期,我也不认为从《开罗紫玫瑰》到《丈夫、太太与情人》的那些作品,在今日仍可以彻底地被接受。我想表明的是,法罗女士出现在大多数作品之中,当然,她的家人(包括她的一些孩子)也偶有出现,这让人无法不去联想到艾伦的私生活,这也挑战着一种既有的观念:私生活真的很容易从他的工作中分离出来吗?
《开罗紫玫瑰》(1985)
《汉娜姐妹》、《罪与错》和《丈夫、太太与情人》尤其利用了生活的亲近感。虽然这些影片的一些情节中添加了严酷的、愤世嫉俗的元素,但它们还是创造出了某种亲密、温暖的感觉。
在这些影片中,在艾伦先生与法罗女士之间,被设定了一系列爱情失败的场景,譬如分手或是错过了联系的机会。他们常常会扮演银幕上最为聪明的角色,但他们也是最悲哀的、最不具同情心的角色。与这些角色所呈现的现实相比,他们交织的命运、他们自身更鲁莽的灵魂,可能要显得更为丰富、更具戏剧性。
《汉娜姐妹》(1986)
可以想想《汉娜姐妹》里的迈克尔·凯恩,他是一个充满同情心的罪人,受到了欲望、嫉妒和骄傲的推动。他是备胎画廊中的一员——当然还有马克斯·冯·叙多夫饰演的专横艺术家,以及艾伦那位身陷精神痛苦的电视编剧。
他们都围着作为片名的核心人物转来转去。而那些由芭芭拉·赫希、黛安·韦斯特和法罗饰演的女性,是那些复杂、严肃女性的范例。她们最终会从艾伦的电影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浪漫的衬托者,或是情节剧中的幻想。
《汉娜姐妹》(1986)
《另一个女人》是由吉娜·罗兰兹担任主角的,她饰演了一位教授,而法罗女士则饰演了一位病人,她在隔壁的公寓里咨询着分析师。这可能是艾伦影响最为持久,也最为成功的一部影片,在它的想象中,女性可以独立于他这样的男人发挥作用。
你可以认为,艾伦从英格玛·伯格曼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在这一时期,伯格曼的影响是公开的、难以避免的——但他的同理心与好奇心以前所未有的程度注入了影像之中。
《另一个女人》(1988)
在那些岁月里,伍迪·艾伦的想象力自由地跨越了过去的流行文化,充满了魅力与气魄。这往往得益于法罗女士那种喜剧性的镇定,以及情感层面的优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对于情感动荡的深究,以及对于形而上学绝望的伯格曼式探索,总是被捆绑在一起,注入到那种甜蜜的怀旧喜剧中(这种怀旧也可能是形而上学的悲伤):《开罗紫玫瑰》、《丹尼玫瑰》和《无线电时代》均是如此。
前两部影片可以看作是他献给法罗女士的情人节礼物,但它们同样也是属于法罗本人的电影,她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它们与自身指涉的那些古典主义好莱坞电影一样,这些影片要求人们强烈地认同其中的明星,其程度至少要等同于对导演的认同。
《丹尼玫瑰》(1984)
当然,这不一定会让它们变得很容易看懂。艾伦与法罗的这种创造性伙伴关系,是如此地富有成效,但他们的私人关系却以如此显见的苦涩而告终。这样的事实,无论是对于艾伦的辩护者还是谴责者来说,都无法提供什么慰藉。但是,这种事实确实可能诱导某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某种奇幻的愿望:有些人想要抹去那些后来浮现的丑陋,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想要在电影导演与他的主题之间立起一道屏障。
你如何理解《罪与错》中体现的那种杀气腾腾的厌女症?毕竟马丁·兰道饰演的那个角色,杀掉了他那位烦人的情妇(安杰丽卡·休斯顿饰)。(十五年后,乔纳森·莱斯·梅耶斯在《赛末点》中对斯嘉丽·约翰逊做了同样的事情。)
《罪与错》(1989)
围绕着这一事件的哲学性绝望,是否为不道德行为提供了阐释或借口?它解释了谁的做法?那么,在《丈夫、太太与情人》中,艾伦饰演的角色,与一名二十一岁的大学生之间产生了近乎浪漫的恋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段恋情的失败,让这个男人后悔自己毁掉了与法罗女士饰演的女人的婚姻。这种事后的悔过,是不是先发制人的道歉之举呢?这是一种否认的行为吗?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吗?
《丈夫、太太与情人》(1992)
仍有一些人会坚持最后的那个答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将成为某种重要的陈词滥调。这种看法仍将继续存在。关于伍迪·艾伦的争论远未结束。危重的神经症,可能是无法治愈的。
但是,弗洛伊德也提醒了我们,如果坚持沉溺其中,可能会付出某种代价,他的论断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他指出,神经症也意味着「从一个不那么令人满意的现实,飞往一个更令人愉悦的幻想世界。」他接着表明,现实世界「正处于人类社会及其集体制度的支配之下」。背离现实,同时也意味着退出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