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主题是
「风流一代」
从事媒体工作这么多年,见多了被潮汐卷过的人,我早就过了看贾樟柯电影,解读社会变迁的阶段。
十几年前,隔壁宿舍住着三个中文系的烟酒生,晚上经常拉我到他们屋里,一起抽朝天门喝老山城侃文艺电影。其中一人是导演专业余纪的学生,贾樟柯到重庆点映《三峡好人》,他偷偷开了学校影院后门,我们几个钻进了采访室。
贾樟柯在大学里太火了,提问的学生挤成一堆,里外围了好几层。最里面一层,直接坐在地上,将贾樟柯C形包围。我看到主演韩三明离人堆远远的,默默坐在一个拉杆箱上,就跟余纪的研究生说,你们怎么不去拍韩三明呀,这是多好的新闻点啊。
但在这些文艺青年看来,沉默寡言的三明太素了,太平淡了,他们更喜欢坐在地上,围绕着偶像贾樟柯,谈文学和梦想。贾樟柯说,我建议同学们好好浪费时间,趁大学这段时光多谈谈恋爱。闪光灯咔嚓咔嚓,同学们都笑了。
但我觉得三明的平淡很动人,这才是贾樟柯电影魅力之所在。没有刻意营造的戏剧性,用一个素人的生活轨迹,串联出时代变迁的线索,这种叙事技巧不事张扬,就跟写作一样,需要很强的控制力。
朴素,克制,准确,飘逸,这些被称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品质,一旦进入网文、爽文和短视频时代,就翻成了一页老黄历。贾樟柯的电影却一直保持着这些文学品质。《风流一代》同样如此。
女主巧巧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贾樟柯说,仿佛有万语千言要表达,感觉多说一句就会漏掉其他,所以索性沉默不说。这种克制和分寸感,就是贾樟柯的魅力。现在很多院线电影,流行网文套路,喜欢做文案功夫,在台词里穿插金句。于票房来说,这没有错,因为一旦有了金句,就容易玩梗上热搜。
但不追逐时髦,保持文学上的品质,我个人目力所及,只有贾樟柯做到了。
我早就不是文学青年,社会学的专业训练,媒体的职业经验,让我明白文学有局限。文学和电影这把刀,剖析社会问题肌理,能触达的深度有限。
小说家们有个偷懒的理论,往往说自己不做归因,只做客观的呈现。其实,他们是没有能力呈现,因为他们缺乏社会的,政治的专业分析能力。他们常常用人性来剖析社会。是呀,人性多深奥啊,没人有确定的答案。
贾樟柯很朴素,一点都不时髦。虽然电影这种形式,很难达到社会学的效果,但他一直在归因上努力为之。现在连歌手都要引用维特根斯坦,玩起云山雾罩吓唬人的大马虎,贾樟柯不玩这些假概念。
贾樟柯是电影家,如果同仁们不介意,我还愿意称他为文学家,或者说文艺家。他和一般文艺家的不同在于,他有个一以贯之的观察视角。这个视角我总结为“国家和个人生活机遇的关系”。
虽然贾樟柯的电影很文艺,《天注定》的结构借鉴折子戏,《风流一代》的配乐有崔健、万青、五条人,但文艺的外壳之下,却暗合社会学的里子。
《风流一代》上海首映现场,一位帅哥演员说,他最喜欢贾导电影里的真实感。真实感在今天很难得,但真实并不牛逼,试图揭示真实背后的逻辑才是真牛逼。
贾樟柯电影里人物命运的明或暗,是时代政策驱动之下的浮与沉。如果周雪光先生看贾樟柯的电影,我相信他肯定会心一笑。
我很不客气地说,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有很多非虚构作者的叙事能力,在社会肌理上抽丝剥茧的努力,都比电影人做得好。贾樟柯没有做到的,很多媒体同行都做到了。但贾樟柯有一种洞察力,是大多数人不具备的。
贾樟柯留意时代,更关心个体的抗争。
《风流一代》在末尾的部分,融入了抖音网红下六兴哥的故事。很多年前,下六兴哥是“风流一代”。他在歌舞团里做舞蹈演员,后来歌舞团没有生意了,下六兴哥也就老了。
但下六兴哥上了抖音,和喜欢古典舞步的人们接上了头,他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机遇,成了百万粉丝的网红。一只巨大的手在空中挥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在努力寻找手指的缝隙,从哪怕一丝一线中钻出去,找到生活的机会。
《风流一代》的英文片名,我翻译为“被潮汐席卷”。但在我看来,虽然犬牙交错的海岸型塑海浪的形状,但生生不息的潮水总能找到一条罅隙,钻进去,或者钻出去。用文艺爱好者的话说,它们是坚强的泡沫。
《风流一代》首映式上,有一位导演就下六兴哥的桥段,说贾樟柯批评了短视频的流行。我觉得他根本没有读懂贾樟柯。和对时代的批判比起来,我更喜欢贾樟柯的人味,他关心人的生活际遇,能发现时代潮汐席卷之下,寂寂无名者身上最珍贵的品质,抗争,抗争,不停地抗争。
抗争,实难。
我读研毕业之后,隔壁中文系三个贾樟柯粉丝,一个去了丰都做公务员,一个去了江北做警察,一个去了河池做老师。他们生活安稳,他们岁月静好,他们怀揣文艺,但他们都没有三明可爱,没有巧巧动人,他们才是被潮汐捕获的人。而我,更喜欢那些大浪拍不死的人。
谢谢贾樟柯,拍了大浪拍不死的人。他们是风流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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