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如何安顿绵延一生的强烈情感关系？强烈与漫长本来就不太可能并存。

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主人公莉拉和莱农之间的情感又激烈又延续了几十年，像走在不知厚度的冰面，随时有开裂的危险。

在亲密无间的童年之后，她们后来的每一次再度靠近都像一场地震，双双不可避免地脱离常轨，并连带撬动周遭所有人的命运。

剧集《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改编自四部曲的最后一本《失踪的孩子》，莉拉和莱农的故事来到终点，也回到了「四部曲」开始的现在时。

不祥的标题，让人想到费兰特另一部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暗处的女儿》，同样有着困于母职的女性，也有母亲最大的噩梦——丢失孩子，无论是事实还是心理层面上的。

《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

母女之间的命运对照，以及女儿在出生后仍旧不断与母亲分离的宿命，是这一部里处理得最精彩的主题，偶发的悲剧和巧合也导向了莉拉和莱农的最后一次分离。

第四季的前半部分将莱农带回了那不勒斯，旧人悉数重新出场， 有人生有人死，孩子在成人有限的关注中长大，桩桩件件都在为后半部分的高潮场面搭建舞台。这个过程中，莱农失去了纠缠半生的爱人尼诺以及永远批判着自己的母亲，却也重新靠近了莉拉，并生下了小女儿，以即将离世的母亲为她命名。

这段被俗世情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岁月，几乎将莱农青少年时期以来的努力一笔勾销。前三季里，她毅然选择和家乡大部人不同的人生，并走上创作之路，以逃离者的姿态写那些记忆中被留下来的人。在不会读她的书也不懂虚构有什么用的家乡人眼中，她的所作所为就只是单纯的背叛。

尼诺将她从平淡却沉重的婚姻中拯救出来，暂时的解脱也一度帮助她重新找回了创作的动力。此时莉拉再度出现，如涅墨西斯女神般向她发出警告，像以往一样将真相不加掩饰地丢给她：尼诺没有离婚。但这个事实显然不能算太意外，莱农仍旧决定带着两个女儿搬回故乡，和尼诺住到一起。她赌上的不仅是自己对爱情的希望，还有两个女儿的前途。

费兰特是制造通俗情节的专家，将故事情节单拎出来堪比任何狗血连续剧，又往往能在关键情节转折处让人咋舌，某种程度上她的情节编织能力是作品畅销的保证。但费兰特的第一人称作者在事件之间不断反思，莱农和莉拉的对话也是这种反思的延续，再世俗的闹剧在忠实的反刍中也显得庄严起来。像主人公们分裂出的超越视角，将痴愚喜怒都尽收眼底，不逃避也不狡辩，诚实地讲述，并试图通过语言来重构现实。

剧集还原了莱农抽离的旁白，这一季特别突出了特写的运用，将小说中大量对于感受的描写和情绪的表达翻译成影像。观众也许相对熟悉饰演中老年莱农的阿尔芭·罗尔瓦赫尔，她曾出现在她妹妹编导的《幸福的拉扎罗》等电影里，本来就有一张辨识度很高的脸。随着剧情深入，我们很快习惯了她就是莱农，她藏在眼镜后面的每一根眼角细纹都表现力十足。饰演莉拉的艾琳·马伊奥里诺则跟青年版的演员在外形上更接近，几乎一出场就让人相信她是角色。

两位都是经得起长时间特写镜头聚焦的表演者，时常让观众觉得像在「阅读」她们的脸。在那场两人告知对方同时怀孕的戏里，她们一开始是单纯的惊喜。很快莉拉和观众都「读」出了莱农的愧意，让她怀孕的尼诺另有家庭，她担心两个女儿的反应。当莉拉「逼」她告知女儿，观众和莱农都「读」到了莉拉特有的如猫般的狡黠，她又一次让莱农不得不对自己诚实。莱农也以惯有的镇静应对，观众一下子被拉回了两人间熟悉的互动磁场里。

在莱农终于离开尼诺搬去莉拉楼下之后，有一段时间她们形成了一个以女性为中心的迷你社群，两个母亲加上四个女儿，莉拉的丈夫恩佐和长子詹纳罗一度没什么存在感，而她们的旧相识阿方索也是其中一员，他在莉拉的鼓励下大胆表现自己的女性特质。

那不勒斯老城区也许与二十世纪后期意大利经历的各种思潮变革绝缘，但地下钱权结构和贫困在毒品的助攻下更为根深蒂固。很快莱农和莉拉的小世界也遭到侵蚀，她们又一次像小时候一样直接挑衅地方政商黑势力索拉拉兄弟。她们以为自己比从前拥有更多筹码，莉拉有钱有人脉，莱农有了发声的管道，但她们的努力未能撼动对手。阿方索在多次遭到当众凌辱后死于非命，莉拉的哥哥和儿子都被毒品控制，小女儿蒂娜也在不久后失踪。

这一连串打击显然对莉拉的打击更大，她成了老城区的幽灵，从被人同情的母亲变成了怨毒的化身，即使索拉拉兄弟被人除掉也无法弥补。莱农像在地震后那次一样走进了莉拉的梦魇里，那里界限模糊，天崩地裂。她以一贯的耐心和沉稳疲于应对，但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她的二女儿与莉拉的儿子詹纳罗私奔。这段情节出人意表又合情合理，让人再度佩服费兰特的情节编织技艺，因为一直以来她让我们以为詹纳罗与大女儿情投意合。

二女儿的叛逃是对姐姐的背叛，对母亲将她强行带回那不勒斯的报复，是摧毁这个脆弱的两代女性小世界的最后一推。莱农看着大女儿承受爱情带来的窒息和痛苦，她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但什么都做不了，甚至在抱着女儿日渐成熟的身体时由衷感到陌生。

在与女儿和其他亲朋一一离散之后，莱农终于选择离开那不勒斯，离开莉拉。这一次离开时她们都已经是疲惫的初老之人，但只剩躯壳的莉拉还是相信莱农可以继续创造奇迹，和年少时一样希望她能帮自己活出所有可能性。若干年后她选择抹除自己存在的痕迹，却塞给莱农她们年幼时弄丢的那对布娃娃，又是一个莉拉式的挑战，让莱农通过书写来寻找她。

无论《那不勒斯四部曲》有没有被拍成剧集，那不勒斯老城区都已经像马孔多那样因为小说而闻名世界，莱农和莉拉也已经成为了当代文学里的一组经典人物。

当「友谊」显得苍白，「闺蜜」显得轻飘，我们可以说有种情感关系，叫做莱农和莉拉。

她们是对方最好最坏的另一种可能，是有能力搅动彼此的思想，撼动自我认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