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撰稿:子欢
关于《我的阿勒泰》(以下简称《阿勒泰》)的讨论进入了一种不可穷尽的状态。起初,这部剧给我的印象,就是一部日系文艺、赏心悦目的散文式短剧。大结局之后,《阿勒泰》的后劲才渐渐涌来,它是那样深邃复杂,又是那样通透明亮。
深邃是因为《阿勒泰》的女性视角让我们看见女性、听见女性,对女性困境的观察和女性力量的展示成为这部剧的基础架构;而明媚又来自导演滕丛丛“打直球”的叙事方式;不扭捏的人物情感、非奇观化的异域风情,这些则构成它的血肉。《阿勒泰》就像剧中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草原,表面上平静和谐、岁月静好,实则张扬的生命力渗透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毛孔,仿佛就连一块石头、一片玻璃碎片都有呼吸。
女主角李文秀在城里打工受挫,决定回到家乡,继续她的写作梦想。回乡之前,她扶了扶墙上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画像,这一动作是导演的寄心之笔,暗示了整部剧的精神内核——找到属于自己的房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无需多说,她的一生都在鼓励女性冲破社会偏见,寻找自己的价值。“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钱呢,要年入500镑,房间呢,还要能上锁。”这是她最为人所知的一句名言,在无数女性试图脱离枷锁的斗争中,激起层层涟漪。这句话也被导演引用在剧中一个为家庭放弃写作的女人身上,她才华横溢,小试牛刀被主编看中之后,却又放弃写作。她哪里是编辑口中“有天赋而不珍惜”的人呢,不过是被孩子和丈夫挤爆了“独自写作的房间”,是大部分女性写作人生的一种普遍投射罢了。
导演有意将这位“没有自己房间”的人设定为一名都市女性,与之相对的,是在阿勒泰草原上能够野蛮生长而获得“房间”的阿勒泰女人。她们接受阳光和雨水的滋养,也接受风暴和荒芜对人类的驯服,她们只是在遵循、在探索,在草地的温柔轻抚中将生活编织成歌舞,在历经磨难的石头上讲述着与自然、动物和他人的处事法则。在这里,一个人如果受了冤枉,她一定会得到最真诚的道歉;如果有了喜欢的人,绝不会有拐弯抹角的试探和考验,只有大胆而直接的告白;如果穿着破损的衣服鞋子,一定会有人告诉你:“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
“拼尽全力去爱、去受伤、去生活”,这是阿勒泰女人共同的信仰。在这样的精神洗礼下,李文秀的母亲张凤侠、奶奶、朋友托肯等无一不展现着独特的女性光辉,她们活得光鲜,活得透彻。尽管张凤侠经历失去爱人之痛,奶奶备受思念家乡的煎熬,托肯婚姻悲惨、面临改嫁和争取子女抚养权的困境,但是她们洒脱、幽默、直爽,她们身上有光,她们受生活所累,但似乎总有能力让生活变得更好。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在同名书作《我的阿勒泰》中,原著作者李娟如此描写澡堂文化,隐隐约约,你似乎感受到某种难以捉摸、超越世俗的力量。而在剧中,这段文字的影像化展示,或许能更好地消解这份神秘。澡堂里,阿勒泰的女人们在氤氲的雾气中袒露着身体,为孩子擦洗身体,用肥皂不停地搓洗衣服,她们互相搓着背,一起唱着歌,“金色的阿勒泰,山水之灵,绿草如茵”,歌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暖黄色的灯光投射下来,蒸腾的水蒸气模糊了视线,歌声在耳边悠扬飘荡,眼前却是仙境一般,缓慢的镜头扫过每一张沉醉的脸庞。在这幅最动人最意象化的阿勒泰女人群像中,她们的脸上写满了天真、淳朴、满足和从容,这是感性的力量,柔软而强大。
展示女性,直面女性,是滕丛丛一直以来的创作灵魂。在2019年上映的《送我上青云》中,没人会忘记那个持续了十几秒、含蓄且大胆的性高潮镜头,这应该是国产公映电影里屈指可数的展现女性自慰的画面。而在《阿勒泰》中,滕丛丛对女性的展示仍然是坦荡的、本真的,张凤侠、李文秀等都是独立女性,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多愁善感、多情浪漫,她们会“恋爱脑”,也会被欺骗,正是女性身上这些美妙复杂的元素,构成了女性的强大。
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滕丛丛也正面回应了网友对李文秀和巴太爱情戏的批判,一味的理智、冷酷就是爱自己的话,那这种观念本身就是一种慕强。她不想回避什么,也不想刻意展现什么,她不凝视,也不俯视,她只是安静地做个旁观者,展示她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
李文秀就是在这个单纯而充满生命力的地方,写下了阿勒泰的故事。她渐渐发现,想要成为一名作家好像并不一定要去城市,自然就是故事和灵感的最好供给者。
李文秀被阿勒泰所治愈,我们被李文秀的草原牧歌所治愈,一时间,阿勒泰成为所有游子的“电子家乡”。曾几何时,向往远方还只是一小部分群体的无病呻吟,如今却是整个时代的精神探索和文化归宿。
激流勇进之后,远方即家乡,一个可以任性撒野的地方,在这个野性失语的时代,我们迫切地想找回自己作为人的本性。因此催生了《去有风的地方》《故乡,别来无恙》《春色寄情人》等以大量风景画面、市井生活为主体的影视剧,然而相比这些,《阿勒泰》的受关注程度却是独一份的。
除去4k超高清画面、异域的风土人情这些可视化的区别,《阿勒泰》更多地将人与人的情感转移到人对物的情感,从而引发出由内而外的“推移的悲哀”。物相对于人,它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当我们偶然驻足,从“往外求”走向“向内观”时,才会发现它们已变得面目全非,发现时间不可超越的本质,于是我们本能地感到心底最深处的悲哀。
这就是巴太父亲,一个传统老猎人在面对现代文明冲击时,感到迷惑和愤怒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可以选择回到家乡,但又无法回到真正的家乡。我们想念的家乡还只是停留在小时候的家乡,春秋代序,物色变幻,我们变了,家乡变了,尽管我们彼此包容,试图适应对方的不同,但内心的失落和不适感,就像鞋子里的一粒沙,时时刻刻都在硌脚。于是,我们又逃离家乡。这就是我们的生存困境。
公路代替了仙女湾小道,猎人没了猎枪,年轻人舍弃了放牧生活,草原在发生变化。但是对李文秀和巴太来说,那里并不会成为他们回不去的家乡,草原给予阿勒泰人自己的“房间”,让他们拥有应对一切变故的能力。对于他们而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变化本就是阿勒泰的一部分,而他们依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回到家乡。作者:子欢
图文:《城市季风》
编辑:石思嘉
初审:方佳璐
复审:石思嘉
终审: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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