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昊阳
阿巴斯创作的最后一部剧情长片是2012年的《如沐爱河》,生前公映的最后一部短片则是2013年为致敬威尼斯国际电影节70周年拍摄,不到两分钟长度的《重启未来》。
《如沐爱河》
至于被冠以遗作之名的实验电影《24格》,由于阿巴斯的病症突如其来,并迅速恶化,仓促间不可能详细交待如何处理自己花费三年时间却尚未杀青的作品,直到他辞世一年后,才由长子艾哈迈德整理完毕,于第70届戛纳电影节上首映。
《24格》
按艾哈迈德的描述,片中所选的画面片段全出自阿巴斯本人的创作,但原始素材有逾四十段之多,在他病重前未全部完成。
我们如今看到的拼接成品必然与阿巴斯的本愿有所出入,譬如出现在片头的字幕,虽然娓娓道来阿巴斯创作《24格》时的心声和意愿,「我总是在想艺术家描述一个现实场景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画家只捕捉现实的一格画面,既无来路,也无去处。
在《24格》中,我从名画开始,然后切换到我经年拍摄的照片,另外纳入四分半钟我在捕捉那一瞬间前后的所思所想」,若阿巴斯尚在人世,很可能并不需要如此直白浅显的导语。
在阿巴斯的早年自述中,最著名的一段话是他曾自称看过的电影不超过50部,这个数字随着年月的推移或许有所增长,但阿巴斯从来不认为自己只是一名导演,同样,尽管他自幼绘画,喜爱摄影,他不是画家,也不是摄影家。
阿巴斯
《24格》由24段约四分半钟的长镜头动态画面连缀而成,底板仍是他的摄影作品,用数字技术融入其它素材,对部分静态元素做动态处理,就影像本身的质感和叙述手法而言是全新的尝试,影像的内在魂魄却并不让我们感到陌生。
《24格》
在阿巴斯那些如俳句一般简短而意蕴无穷的诗歌里,我们也能够感知到同一种凝视世界的方式:
影子跟踪我 时而在前 时而在旁 时而在后 多美妙啊 阴天,日出 在白驹尸体上 在老鹰金色的眼睛里
《24格》以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杰作《雪中猎人》开篇,勃鲁盖尔不仅是荷兰画派的巨匠,他最擅长描绘的是景观多变的日常生活场景,比当时方兴未艾的宗教画更加写实,又充满奇妙的想象力。
勃鲁盖尔的《尼德兰箴言》(1559年)
《雪中猎人》描画乡间的雪日风貌,画面焦点处是率领猎犬队伍的三位猎人,寒鸦在光秃秃的枝桠间驻足,稍远处是在火炉前烹制食物的农民,远景是铁灰色的天幕和皑皑白雪笼罩的山地和荒原,以及在冰面上溜冰、打曲棍球的村民。
《24格》
想象力不足的看客只能看到这些表面上的细节,所以,阿巴斯为这幅画增加了堪称精细的声效和动态效果,尖利的鸟鸣、呼啸的风声、柴火劈啪作响的燃烧声,踩在雪地上窸窣的声响……
漫天飞雪、烟囱中升起的白烟,掠过画面的飞鸟、路过篝火的家犬……也即阿巴斯提到的那一瞬间前后的意象,画面的中心人物仍保持静止不动。
但是,即使不经过动态处理,我们照样可以注意到三位猎人的佝偻背影看似疲惫不堪,猎犬们也步履沉重,只有一位猎人背负着猎物,这是一幅不注入具体事件但内在叙事极为丰富的画作,正符合阿巴斯宣称自己拍电影不讲故事,全从视觉图像出发的本质。
《24格》片名中的「Frames」并非单指画面,指的是将画幅限定于固定区域内的画框,阿巴斯曾说过:「我注意到我们经常忽视面前的事物,除非它被置于一个框架内。」这也正是画家尼古拉斯·普桑对其赞助人的要求,「一旦你收到画作,我希望你用画框装饰它。
阿巴斯
因为画框可让你从不同角度看画时做到目光专注,不被其他相邻事物分散注意力」。在面对一幅图画时,首先是需要看,但又不仅仅是看,而是聚精会神地思量,为此必须隔开观者与画面的距离。
《雪中猎人》的构图视角不是参与者随意的平视,也不是神明高高在上的睨视,视点略高于水平线,仿佛鸟瞰,彰显着其他观察者的存在,在《24格》的画面片段中,画面中也几乎不见人类的实体,又处处感到人类的踪迹。
《24格》
以《雪中猎人》为素材库,原画中的狗、鸟雀、牛群、雪景和树木等元素进行排列组合,在不同画面中间歇出现:车窗缓缓摇下,远处是野马在雪中耳鬓厮磨;小鹿在风雪交集的林间草地上无助地觅食,背后是幽冥如黑洞的森林深处;被栏杆和柱子精确切割成前中后三部分的画面,四根柱子上分别站立着四只海鸥,随鸟群腾飞而起,余下一只从远处归来的落单者……
巴赞以客观性区分绘画与摄影:「作为摄影机的眼睛的一组透镜代替了人的眼睛,在原物体与它的再现物之间只有另一个实物发生作用,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外部世界的影像第一次按照严格的决定论自动生成,不用人加以干预,参与创作。」
《24格》却以不符合自然的图像不断提醒观众你所观看的绝非真实,亦非纯属虚构,众所周知,荷兰的平均海拔仅有2米,尼德兰的乡间根本没有山谷景观,《雪中猎人》这幅画中的远处山脉来自画家游览过的阿尔卑斯山,和勃鲁盖尔一样,阿巴斯精心构建了每一个场景,其中有各种假象,但画面中的情感和体验是真实的。
勃鲁盖尔的油画《雪中猎人》(1565)
《24格》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为阿巴斯的遗作,无论是否刻意,片中的死亡意象多不胜数,处处是乌鸦的鸣叫、暗沉的阴天、淫雨霏霏和令人窒息的黑白雪景。
阿巴斯是个悲观主义者,《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结尾,阿穆德还是没有成功找到同桌的家,归还作业本,最后一个镜头中惊鸿一瞥的雏菊又让人心头一暖。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类似的段落也发生在《橄榄树下的情人》中,侯赛因对导演大谈对未来和爱情的展望,导演笑笑,不置可否,拿出烟点燃,也发生在《生生长流》中,失去了妹妹和三个外甥的灾民忙着架设天线,因为要看四年一次的世界杯。
《生生长流》
《24格》的第24格画面是困极的女人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电脑正播放经典黑白片《黄金时代》(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的最后一幕,特蕾莎·怀特和达纳安德鲁斯在屏幕上深情拥吻,背景乐是韦伯创作的《Love Never Dies》,这个仅仅数秒的吻被拉长到4分钟的长度,最后不得不打出结束字幕。
即使用镜头捕捉到瞬间,用剪辑和拼贴延宕一个瞬间的可能性,时间不会就此停滞不前,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已经离世的阿巴斯那宽容体恤的目光。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