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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十三郎》
该片于九七年面世,并在当年的金马奖和次年的金像奖上备受青睐。然而与《香港制造》《春光乍泄》《甜蜜蜜》《宋家皇朝》等同期获奖或提名的影片相比,《南海十三郎》在美学上的异质和粗糙都让它显得另类。
从媒介属性来看,电影《南海十三郎》似乎跟戏剧的距离更近些,因为它本来就是同名舞台剧的跨媒介复制品。舞台剧《南海十三郎》首演于九三年,翻拍电影时已在香港上演了近三十场。
翻拍的原因,某些程度上是香港电影工业的贪图方便,希望用现成的剧本和演员多快好省地生产一部新产品。而结果是,它在香港上映时只得一两间电影院支持,票房可想而知,影片本身也在奖誉过后很快淡出观众的普遍记忆。
对香港人而言,舞台剧《南海十三郎》的影响力恐怕远远超过电影。二十几年来,该剧在香港的舞台上长演不衰,并在一年年的复演中确立了其经典神作的地位。很多老一辈香港人,是只知有剧而不知有电影。
香港人看《南海十三郎》,有一种身世之感。
南海十三郎实有其人,是六七十年代香港上环一带出名的乞丐和疯子。路人不知道他叫江誉镠,是二三十年代名震一时的粤剧剧作家和作曲家。其祖上富庶一方,父亲江孔殷曾经入仕,在晚清民国的广州颇具政治影响力。
他少年富贵,青年得志,中年后渐渐潦倒疯癫,成了青山精神病院的常客。最出名的传闻是他曾频频报警,声称自己的一双鞋被人偷走,而且一人偷右脚,一人偷左脚,偷右脚的叫蒋介石,偷左脚的叫毛泽东,搞得他现在无路可走。
杜国威的剧本,编剧方法上不是给一个真实人物考证作传,而是让传奇的归传奇。传统粤语说书的「讲古佬」传统被平移到现代剧场中,用五个说书人构建的套层结构呈现一个众说纷纭的传说中的人生。时空转换极快,可以说是用香港速度来叙事。
剧本从头至尾流露出一种广东人对粤剧和粤语文化的深入骨血的痴迷与怀恋,这是它在叙事上最深刻的动力。剧中的南海十三郎几乎就是一个这样的化身。
实际上历史上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作品保留下来,关于他的才华因此难于求证。但在剧中,粤剧历史上名动天下的人物,从薛觉先到唐涤生,都被他的天才之光吸引,围绕着他打转,因为剧中的他代表了粤剧之魂。
从剧本到演出,《南海十三郎》的成功和风靡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谢君豪对一个天才角色的惊艳演绎。他的表现或许说明只有天才的演员才能诠释天才的角色。
九三年该剧选角时试演十三郎的有三个演员,各自有各自对剧本的理解和诠释,导演古天农和编剧杜国威在三人中一眼敲定了谢君豪。谢君豪后来回忆,他对十三郎的演绎不是理性和思考的结果,「我一看剧本就直接这么演了」,「不是我找的,是那样一种感觉找的我」。
谢君豪的十三郎,习惯于隔着眼镜用上眼白看人,眼珠流转,嘴角上翘,手舞足蹈,体内像有一个蓄电量永远百分百的小宇宙。很多人觉得谢君豪演恃才傲物演得好,不如佩服他在展现天才的速度感和神经质上毫不费力,恃才傲物是天才的结界和凡人相撞的自然结果。
《南海十三郎》上演二十几年来,演员班底更替了无数,演十三郎的却永远是谢君豪,实现了演员与角色的永久绑定,成为经典的活化石。
谢君豪的表演风格适用于舞台,剧中的其余角色也一样是舞台风格,电影版的《南海十三郎》在改编时对表演方式的相应调整不足,观众看影片时一开始可能难以入戏,需要逐渐适应。不过舞台表演的照搬在电影中也有观看经验极度舒适的时候。
其中之最,当为唐涤生上门给十三哥抄谱的名场面。前面一场戏,三个打工人以车轮战的方式给十三哥抄谱,而远远跟不上十三哥创作的速度;此一场戏,唐涤生和十三哥棋逢对手,抄谱变成你追我赶的共同创作。
吟唱式的创作有别于日常情境,舞台表演风在这场戏里得到了最合理的发挥。电影的这一段落在观赏性上优于舞台剧版。
大量的近景和恰到好处的特写用节奏感极强的连贯性剪接组织起来,创造力在二人之间不断流动,天才遇天才的势能和动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由于两人是反串花旦,表演中自带一种惹人发笑的造作,在娱乐性上和港产喜剧片殊途同归。
据谢君豪说,这一段落用了半天时间就拍完了,而且是单机拍摄,可谓香港速度的又一体现。不过单机拍摄的一个结果是唱的片段不完全在一个调上,属于穿帮性质。
《南海十三郎》最感人的一场戏是两人重逢,情感内核的密度之高,已经超越了所有表现方式对技巧的追求,电影和舞台剧对这一段落的处理都回归朴素。
「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仿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气全告终」,这些词句很难不让人想起顾贞观那两首著名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其中的情感,偏离了粤剧本身的生猛和缠绵,是文人式的知遇和自怜。
《南海十三郎》从唐涤生遇十三哥开始,整个后半部影片,都充满了文人立言的色彩。其中一些台词段落可以摘抄流传。
比如「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可是一个好的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你那么有文采,不用写这些庸俗的剧本来迎合观众……眼光放远一点,观众的水准越来越高……」九七年的杜国威大概没有想到,这些台词会在二十年后的内地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给仍旧愿意在创作上有所追求的行业人打气。这大概也是此片在内地口碑日隆,话题度日增的原因。
电影对舞台剧的改编有一处别具匠心。五个服化道一致、符号意味浓厚的说书人在影片中变成了一个具体的「讲古祥」。
这一角色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有几次微妙的变化。庙街的开场是标准的讲古佬表演,有一种做张做致的距离感。到了警察局的密闭空间,故事就变得日常和私密起来。故事里有小男孩和疯癫了的十三叔对着一张空空白纸大赞雪山白凤凰的情景,赤子和疯子眼中所见略同,观众看到这里会有一种不知身在几重空间的恍惚感。
这个赤子,就是讲古祥自己。等到故事讲完,黄霑演的警察问他是否识得南海十三郎,他却摇头否定,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潦倒编剧在讲另一个潦倒编剧的故事」。说书人的身份在这里突然掉了皮,让他前面的叙述瞬间变得虚幻。
等到讲古祥出了油麻地警署来到街上,电影在这里出现了神来之笔。讲古祥带着观众仿佛置身于异度空间的香港,满街皆是疯癫潦倒之人。他与年轻模样的南海十三郎擦肩而过,并转身追随而去。这一段落是整部影片中最具电影感的片段,像是街头随手抓拍众生相,有一种与前面的戏剧风格迥然不同的真实感,真实到令人难以承受。
这两年,我在研究生课上讲到九七前后的香港电影,都会放《南海十三郎》给学生看。
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和不同的本科背景,每次放到这个结尾,都有人呆傻在座,有人默默抹泪,有人对着片尾字幕「献给全港编剧共勉」痴痴出神,很久出不了戏,可见影片的力量。
《南海十三郎》的后半部风驰电掣,历史的洪流倾泻而下,人在其中不知如何保全尊严和体面。影片看似写天才不容于世的故事,实际上像在写人如何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
疯癫是体面,早死也是体面,天才的终结有一种时代落幕感,而影片在不断的反身自照中,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中,留给观众无限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