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芳芳
作为独生子女的一代,在我们的生活记忆里,或许已经缺乏对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真实体验,只在父母那一代人的家庭关系里,还能在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家事中感受到「兄弟姐妹五六个」的氛围,总有一个吃苦耐劳,一个精明算计,也会有人沉默不语,有人伶牙俐齿,有人笨嘴拙舌……
今天的三口或者四口小家庭的超稳定架构在这样的格局里永远无法呈现出这样一种别样的「集体感」的家庭,就如同它存在的集体主义大工厂的年头里,人们的生活关系、家庭结构都随着今天我们原子化小家庭的体系而彻底改变。
每到过年,每到大家庭齐聚,还是会有点羡慕父辈们齐聚的亲情,那是共同的在「不那么容易」的日子里的成长记忆凝聚成的,而非对于独生子女一代,一年见一次,每次在「认识加点头」中又过一年的亲戚……
在2000年的电视银幕上,就有一部描写北京大杂院、小胡同里生活的城市平民工人阶级家庭生活的电视剧着实火了一把,它获得了包括中国电视金鹰奖在内的当年几乎能拿的所有电视剧奖项。的确,《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真实再现了普通百姓人家里的冷暖悲喜、苦乐心酸,凭借这一点,它实至名归。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2000)
在当代文学史上,北京作家刘恒凭借《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成为第三代京味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常被称为「新写实」。
小说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和电视剧,这让「张大民」的形象真正的开始家喻户晓,成为当代中国社会变迁中市民阶层、下层老百姓的一个典型代表。
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由刘恒亲自操刀,全剧只有二十集,可以说跟今天动辄50集的大部头电视剧比,做到了精到紧凑。
导演沈好放有着日本留学经历,在创作之初,他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是不惜用显微镜去观察生活,把生活中不足为奇的事情放大给观众看。另外一个就是要耐得住寂寞,用平实让戏剧高潮自然涌现,而非刻意营造。导演说,铺垫和渲染太多,反倒不感人。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围绕着北京工人阶级大家庭里的「张大民」及其几个弟弟妹妹结婚、住房、生子等人生基本问题展开故事,老母亲张大妈在大民十二岁时因为暖瓶厂爆炸失去了丈夫,自此独自抚养大民及其弟妹五人。
老大大民,老二大雨,老三大军,老四大雪,老五大国。电视剧开篇正是一家人挤在老北京大杂院的小平房里备好了饭菜,正准备款待大民谈了三个月的女朋友。
结果却因为又「吹了」没等来女友,一家人在极为逼仄的狭小屋子里讨论着大民的婚姻大事。原小说和整部电视剧给人印象最深的,也是张大民全家面临的最大困境,正是住房的狭窄,在最紧张的时候,一家八口人住进16平米的两间小屋。
在这样的狭窄空间里,因为缺少必要的私人空间,冲突争执难免,这种空间的逼仄会导致个人精神的压抑,家中老五也是唯一的大学生张大国在知道自己终于考上大学之后,醉倒在二哥张大军的婚宴上,老母亲心疼儿子「跟你爹一样,没喝多少就把真心话全说了」,大国说的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要被憋疯了」。
核心人物张大民也是在处理住房紧张问题时,表现出他的贫嘴以及小市民的算计和某种生活的智慧。以精确到厘米的方式计算如何占了里屋摆下双人床和李云芳结婚,又「创造性」地想出隔断并置两张双人床帮弟弟解决婚房,再有计划有计谋地盖了一间长树的小屋,并在小屋里迎接儿子小树的诞生。
同为北京下层普通市民的生活,《骆驼祥子》、《活着》,祥子或是福贵身上有更多时代的烙印,大悲大喜带出强烈的家国意识和历史感怀。
而「张大民」们却彻头彻尾围绕着一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庸常日子、平庸生活,世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但你不能否认,这是每个人都曾面对的,都需要解决的,只是只有张大民率先把细碎的日常放在显微镜下面,借刘恒的笔触上了台面一般。但张大民似的悲喜最是体贴入微,也能够唤起观众的共鸣。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作为电视剧的另一个闪光点是演员们的表演,梁冠华饰演的张大民,朱媛媛饰演的李云芳,几乎戏里每个演员,都不是刻意在表演,而是融入了这种北京平民日子的生活流,进入了庸常的生活状态,节奏自然流淌,从细节里展现真实。
梁冠华的「贫嘴」展现了深厚的台词功力,而在每次贫嘴化解了危机或者贫嘴后独自品尝辛酸的时刻,又让观众感受到生活本来的复杂与艰难,贫嘴只是一把保护伞,真相却总在沉默中品尝。那真相就是平民百姓的日子里,活着不如意者十有八九,硬着头皮撑住了就得继续。
据说小说的生发点,是刘恒在素材本上简单的记录:一个很抠门儿的城市男人对钱的那种热爱和困惑,以及钱对他的折磨。
张大民在贫嘴之外,也展示了他的「算计」,电视剧里贫嘴瓜舌展现的功力也在他算计的各种账,云芳想吃鸡腿,生生被他算账的本事劝为下个月再吃;工厂夜班的工资和餐费也被他算计得一清二楚;接老婆儿子打车回家,把绕路的司机的打表计费问得毫无办法……
张大民就是这样在算计中展现了小市民的精明,算计也是在困难的生活里安身立命的保护伞。
在算计中,一点点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他当然不是具备典型性的社会英雄,丝毫跟伟岸与高尚挂不上勾,但他如同每天在城市中游走,胡同里溜达的邻居一样,真实的存在着,他换取我们的眼泪是那种对生活的韧劲,以及生活本身孕育出的渺小却强大的生命力。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真正的魅力正是导演和编剧以真正平民而非文化精英的眼光去审视和展现这份生活中的坚韧。张大民们都是跟随着时代的车轮向前行进的普通人,住房、工厂下岗、失业、生儿育女、高考、个体户……一个个问题面前,贫嘴支撑的是对生活的努力和满足,处处带有卑微和尴尬,却并无抱怨和放弃。
作为北京都市题材的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首先从台词上展现了北京特色,贫嘴、刻薄、幽默;而整个作品的精神气质和文化气息,也是展现了北京市民文化的典型,胡同四合院、下棋喝茶、胡侃神聊、搓麻遛鸟……这样的一种生活及其养成的性情格调正是张大民贫嘴的平民化的趣味来源。
常乐、闲情逸致、优游人生……在争抢空间、为了生活费吵架、谁该做饭等彻底的生活琐事中展现的北京文化的世俗性与这世俗性底下更硬核的张大民对家人的责任,对生活的努力展现的审美化,也成就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独特的趣味。
当年搬上电视银幕的「张大民」,也着实引发了一阵关于「张大民」的生活能幸福吗的讨论,平民立场的人生理想、价值取向、生活态度、处事原则通过「张大民」以更接近大众的方式得到了广泛认同与颂扬。
1990年代以来的社会转型,人们的精神生活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转变与调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造就了一场市民文化的神话,精神胜利法展现的退守姿态在当代中国被如此生动的凸显。
如同导演访谈中说到的,内在韵律是伤感的,外部在强颜欢笑,这就达到了戏剧本身的深度。而电视银幕上的这部「张大民」,不去追求这种对比,只是如小柯唱的主题歌,让你记住的就是「日子」流淌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