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从头流到尾,太感人了。”
“时代的印记深深刻在心里,为了回家那么多人都在努力。”
“久违的好题材,在宏大叙事中以‘家’为锚点留下很多关于‘人’的故事。”
8月3日,纪录片《两岸家书》创作分享会,学者、主创、观众在大陆距离台湾最近的福建,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相遇。
神奇地址和故事里的事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余岱宗说:“这是一个创伤跟赎罪的故事。”
澎湃新闻资深记者韩雨亭说:“‘我要回家’的信念是这部纪录片特别大的一个力量。”
《两岸家书》故事里的事,同样值得细谈。
联合总导演张钊维,和第一集的张钧凯一样,有着自己家族的“神奇地址”。他在现场展示的这张照片上写的“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十九都新埔乡鉴湖”,正是家族在大陆的原乡。
“这是我三叔公整理家谱时手写的‘神奇地址’。我跟第一集的张士箱同宗不同房,但台湾的家谱现在还没有办法接上大陆这边的。我们家没有什么两岸家书,甚至到台湾之后跟大陆原乡就没有太多交流,但从开台祖一直到我父亲的坟墓上面都刻着‘鉴湖’两个字,到我是第七世,它就像是指南针,永远指向家的方向。”
或许是同乡的缘分使然,又或许是冥冥中原乡的召唤,张钊维和同为晋江人的总导演洪雷合作了《两岸家书》,拿到这张地址后,洪雷第一时间联系了晋江市社科联三级调研员黄良。
只用了几个小时,黄良这边就找到了线索:“我们是有历史的一个国家,族谱没人敢造假。根据族谱,鉴湖张氏的祖地是清河。福建的张姓其中一支是唐末僖宗年间避战乱从河南光州过固始县入闽,而他们这一支则是从清河迁入,鉴湖是堂号,后来又传到了晋江龙湖,之后有一房是在道光6年(公元1826年)去了台湾的台南,族谱写得很清楚,欢迎张导随时回家跟家里的族人们核对。”
神奇地址唤醒了原乡人的血脉,《两岸家书》则唤醒了在场观众的两岸记忆,有离散后的欣喜重逢,有遗憾终生的痛苦错失,也有着眼未来的殷殷期盼。
左起:韩雨亭、余岱宗、黄良、洪雷、张钊维
张钊维说:“两岸故事需要被打开,需要所有观众细细阅读,伤痕才能够得到疗愈和抚慰。我不知道这个疗愈的过程要多久,要用多少文字、多少影像,但我知道这是我们现在该做的事情。”
为大历史填上血肉与肌理
拿到《两岸家书》的样片,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创院院长颜纯钧教授一口气全看完了:“居然可以打动像我这个年纪的老人家。”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谢有顺也说:“这是我近年看得最投入、也最感动的一部纪录片。”
主持人、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卢佳音最想知道的是:“如此严肃的历史题材,要如何找到让观众更容易进入的方式来呈现?”
颜纯钧:
“我们家其实本没有类似的遭遇,但很多感情一样可以共通。上世纪80年代我到北京大学去进修,离家那天,祖母说你走到巷口要拐弯的时候,记得回过头来看一看。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巷口就很听话地回头,结果就看到祖母站在家门口一直看着我,看着我从巷口消失。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祖辈、父辈下南洋,常常生死未卜、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所以在我们晋江安海就产生了这样的习俗——离家的时候,一定要回头再看一眼。所以这种生离死别实际上是可以非常广泛地跟所有观众共通的。
这就是这部纪录片能够打动人的原因,我们从这里面感受到的亲情、友情、爱情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不是阶级情,也不是民族情怀,就是围绕着一个家庭的生离死别所产生的情感。如何使用历史资料,对纪录片来讲实际上就看选择和处理,这方面《两岸家书》是非常好的一个范例,它不是史料的堆砌,而是围绕着一个家的情感,围绕着这个家的生离死别。它不仅可以打动福建人和台湾人,也可以打动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这种人类共同的、最基本的情感,是可以走向世界的。”
洪雷:
“历史题材纪录片不仅难拍,爆款更是少之又少。我们有书信、地契、分家文书、族谱、舆图、典籍、资料影像等等至少24种历史资料,在资料足够详尽的情况下,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让历史‘活’起来?怎么跟观众有共鸣和交流?我们找到了两个关键词,‘情感’和‘瞬间’。
历史会变迁,但情感是不变的,人的精神世界也不会变的,所以我们着重关注和展示的是古今共通的情感世界,第一集去台湾重新参加科举考试的张士箱,他的经历与当下的‘考公上岸’‘逆袭成功’何其相似;而第五集刘谷香与王德耀的爱情故事又何尝不是今人自叹不如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们会通过人物命运的几个瞬间来串起他的故事,第一是对他的命运有决定性意义的瞬间,比如张士箱的青衿;第二是有一定象征意义的瞬间,即很强的记忆点,比如第四集的‘一块银元’,从开头到故事进行中都有呼应,故事就从这一点一滴的瞬间展开。”
谢有顺:
“看起来纪录片只选择了一些个体,一些片段,但我们所说的历史往往就是由个体、片段、瞬间、细节构成的。帕斯捷尔纳克有一句话很有名,他说,我们的人生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几个瞬间。所谓的历史就是被记住的那一部分,没有记住的就永远消失了。
虽说《两岸家书》择取的是几个片段、瞬间,是几个人的感情和记忆,但它是有代表性的历史记录。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愿意成为这样的书写者和记录者,为正在进行的历史贡献这些片段、细节和瞬间,历史就不会那么空洞,不会那么大而无当,就会变得有血有肉、变得饱满、变得和‘我’有关。这就是历史纪录片和历史书写的意义。历史的意义就在于它能一直引起人的沉思,它不是分检材料的档案柜,而是对材料和记忆的重新激活。
拍这部片子,其实是在做一种抢救历史的工作。历史并不是天然地会被大家知道的,它有太多隐秘的角落、沉睡的细节、渺小的个体和不为人知的情感悲剧,如果没人去钩沉、发掘、凝视、书写,这些很容易就被时间的长河淹没了。只有被言说岀来的历史才是真实的。《两岸家书》旨在寻找历史烟尘中那些具有代表性的个体故事、留存那些感人至深的情感碎片,是在为之前的大历史讲述补上更多血肉和肌理。
这让我想起李安当年拍《色戒》的时候说,那段历史即将湮没沉埋,被遗忘,被抛弃,如果他不去记录与还原,就可能永远沉没了,‘我们这一代还知道一点点,我们这一代不拍这电影,将来,就永远不可能了。’《两岸家书》第六集高秉涵回到大陆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已经去世,片中的肖娟娟只能穿着大红嫁衣跟自己等了几十年的爱人的骨灰盒结婚,令人叹惋。往后的人会越来越不关心这些,如果再不多做些留存历史的工作,历史就会被彻底遗忘,就像很多老建筑那样,都被拆光了。所以李安导演说,《色戒》拍到后来,他越发觉得不是他在找故事,而是张爱玲的作品在找他,是那段历史在找他。看《两岸家书》时,我也隐约觉得是那样一段历史、故事和情感在找洪雷导演。之前洪雷导演讲到他在闽台缘博物馆看到那些信时,被它感动,也确实是这些感动触发了他的创作缘起,主创人员是在历史和情感的驱动下开始创作的。”
“但历史其实并没有完成,它一直处于未完成的状态。我们以前一说到历史,总以为它是过去式的,是一个客观存在,甚至以为历史就是材料、数据、照片和书信什么的,不是的,历史从来没有完成,任何一段历史都还在进行中,并由后来那些观察历史、体悟历史的人来共同参与完成。《两岸家书》里的这些故事在历史中已经存在,但并没有结束,借由纪录片的创作,我们的观看、讨论和传播,以及很多看过、感动过后的人所引发出的种种改变,这些其实都在共同参与完成这段历史。
为了让一段还没有完成的、或者一直在进行中的历史能够更完整和饱满,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为这段历史补上那些血肉和肌理。我从《两岸家书》里看到了很多细节、材料,很多珍珠般的碎片,勾起了我们很多记忆和感慨,这些也将成为这个片子的一部分,同时也将构成历史的一部分。历史的主体表面看是语言,内在仍然是人,是历史中的人和理解历史的人在共同完成一段历史。”
《两岸家书》目前在B站已上线三集,剧集总播放量突破2300万,弹幕达1.7万条,评论超800条。纪录片导演、制片人、哔哩哔哩纪录片高级顾问朱贤亮认为:
“这些数字足以说明大家对节目的喜爱。其实B站年轻人特别喜欢历史题材的纪录片,B站纪录片的观众群体也非常庞大,截止2023年底,在B站看过纪录片的人数是1.62亿,一部纪录片在B站播放是会获得更多关注的。这些过去的故事年轻人并不了解,毕竟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但是《两岸家书》将这段历史生动再现了,让他们能通过片子了解那段特殊的历史和人物故事,这一切都证明了纪录片的魅力所在。”
要大胆捍卫文学的真实
卢佳音:“一直以来,纪录片的创作总是被强调其客观真实,主观意识似乎总是处于‘隐身’状态。那么,一部历史题材纪录片,究竟要如何平衡其文学性和历史性?”
余岱宗坚持:“纪录片的文学叙事本身一定要过关,不然观众看不下去。用文献性的真实去支持文学性的虚构,即用文学性来讲故事,用文献性来强化故事的真实,比如第三集许寿裳的故事是真实的,但其中的场景和他当时的心境是可以运用想象去还原的。”
这里的文学性,呈现的手段可以有很多,但虚实之间的“度”,需要精准拿捏。
张钊维:
“我们要还原瞬间的时候,如果做得太实,对观众来讲就难以代入,做得太虚又可能让大家云里雾里,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常常相距很远,只有真正走进心里,才能产生共情,所以选择动画的形式不只是为了要还原瞬间,同时也是要创造一个机会,去跟观众对话。我们有意让动画师去把本可以做得非常精确、栩栩如生的动画,进行抽象化的处理,比如模糊面部表情细节,让观众在看到的时候能够代入自己的感受。”
谢有顺:
“《两岸家书》这部纪录片,在文献性和文学性的结合上,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平衡点,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探索性。
讲述历史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呈现出所谓历史的真实。问题是,什么是真实?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客观的历史真实,即便我们看得见的这些书信、日记、文献,也都要根据情境进行分析,陈寅恪当年对一些人的‘整理国故’多有微词,就在于‘任何古书文字,绝无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所以‘真实’其实是一个在语言中建构的概念,我们无法真正得到一个客观的真实,只能不断抵达和接近真实。
历史的讲述有两种真实,一种是时间里的真实,就是材料所呈现出来的真实,所谓言出有据;还有一种叫故事的真实和心理的真实。文学作品塑造的虚构人物,为何会让人觉得比现实中的人还要真实?因为这背后有逻辑和情理的支撑,故事的真实、想象的真实,暗合了心理的真实,这也是真实。”
左起:卢佳音、谢有顺、颜纯钧、朱贤亮、洪雷、张钊维
关于纪录片要如何讲述历史,创作者要呈现给观众怎样的真实?谢有顺认为:
“一方面要掌握足够多的材料,另外一方面是怎么使用、组合这些材料,这些都是纪录片创作者理解过后的选择。我们无法向观众呈现一个客观的真实,只能告诉观众一个我们理解过后的真实。《两岸家书》所讲述的生离死别、家国悲情,包含了创作者对这段历史的理解,而所谓的文学性的应用,不完全是为了增加可看性,或者调动观众情绪,更是为了更好地帮助观众理解这些材料,理解人物形象。
《两岸家书》对于文学手段的应用是适度的,没有越界,细节的来源都是有依据的。比如对于幼年林文月来说,她并不知外公做过什么伟大的事,写过什么伟大著作,她就记得外公带着她去逛公园,追着她怕她摔倒,这对于个体来讲是最重要的记忆。这些渺小的个体记忆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有私人性的情感故事。要大胆捍卫这种文学的真实,它和历史的真实、文献的真实是可以共存的,一种是知识层面的真实,一种是精神层面的真实。”
放眼今天的两岸,我们尤其需要用这样的真实,去对抗遗忘和歪曲。
颜纯钧:
“这个片子今天拍,今天推出,其实是正当时。家书在两岸关系的历史中是很小的切口,和所谓宏大叙事不一样,是普通老百姓命运的叙事。这些生离死别实际上展现的不是顶层的设计,而是一种底层的逻辑,是在用底层逻辑来呼应顶层设计,而这种呼应恰恰最能走进人心。联想到最近这些年两岸关系的起起伏伏,以及美国等外部势力想要介入台海问题,《两岸家书》其实是在用这样一个视角让你看到两岸之间的血脉相连,这种血脉相连就是统一的底层逻辑。我们要以这个片子对台独势力,对任何想要介入台海问题的外部势力啪啪打脸。我也建议后面要用很大的力气去让它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为两岸关系走向一个更好的前景作出应有的贡献。”
洪雷:
“两岸题材一直都在说,一直都需要表达,所以什么时候拍都不晚。现在台独势力一直在鼓吹纪念荷兰人登陆台湾,宣扬‘1624年台湾从台南出发开启全球化开端’,将台湾被荷兰殖民的屈辱历史用作宣扬‘台独史观’的工具。‘洗脑’之下,很多台湾年轻人真的开始忘却历史、忘记祖宗从何处来。我们做这部片子的初衷是想抛开一些政治宣教,讲事实,讲情感,讲人类共同的情感,用共同的情感来回答,两岸同胞就是一家人。告诉大家我们两岸之间需要的是情感的引导,而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
编辑 | 陈亦阳
主编 | 张素桂
监制 | 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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