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尔
回想一下下面这个场景:
美国东部时间2018年4月10日至11日,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连续出席美国参议院和商业委员会联席的听证会。在涉及五千万用户数据泄露的「剑桥分析」丑闻东窗事发后数周,Facebook的市值蒸发950亿美元,相当于一个星巴克的体量,扎克伯格本人也不得不接受满腹疑虑的议员质询。
《硅谷》第六季开场几乎原样复制了这场举世瞩目的听证会:在第五季结束时终于将公司做大的主人公理查德在国会作证。一向木讷的理查德面对直播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说,发誓要推翻Facebook、Google这类大公司的垄断,打造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新型互联网。
《硅谷》第六季
这段紧跟时事的开场白奠定了《硅谷》第六季的基调:利益与伦理的终极碰撞。
回首五年前,《硅谷》第一季播出时,理查德还是硅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码农,靠发明了一种高效的压缩算法而融到了第一笔天使投资,创立了属于自己的「魔笛手」公司。在高新技术公司林立的「硅谷」,「人们就像是在钞票里游泳」。到处都是一举成名的野心、一夜暴富的神话,也到处都是幻灭。
《硅谷》第一季
在这种只要踏错一步就可能从天堂坠入地狱的紧张环境里,一切都在加速运转。五季走来,观众们已经不记得主人公经历过多少次破产危机。
《硅谷》的情节点高度密集,每个情节点相距不会超过三四分钟,作为一部单集只有三十分钟的情景喜剧,这个节奏却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来。
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的「魔笛手」终于成长为一家拥有五百名雇员的公司,从硅谷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理查德作为一个久经磨练的CEO,还能秉持第一季「让世界变得更好」的理想吗?这其实不仅是理查德,更是当下整个科技行业所遭遇的根本怀疑。
《硅谷》第一季
想想李彦宏振振有词地宣称「中国人更愿意用隐私换效率」,生物特征识别技术引发的监控技术被滥用的恐慌以及连全球首富贝佐斯都会被黑客盗取裸照,就能明白当下公众对于科技行业的怀疑是合理的。如何保护个人信息不被滥用是全世界数十亿互联网用户都要面对问题。
在可能采取的所有手段中,最不可靠的就是依赖大公司的情怀。Google以「不作恶」的企业理念尽人皆知,Facebook在被爆出隐私泄露丑闻后声明:「对不起,我们会做得更好。」但因为监督机制的缺乏,再冠冕堂皇的口号也抵挡不住企业的逐利天性。
刚刚在国会信誓旦旦地承诺绝不会搜集用户隐私的理查德,一回到公司就被手下告知,「魔笛手」其实一直在透过一款网络游戏搜集用户数据。这款游戏是公司最赚钱的产品,所以身为CEO的理查德也不能随便开除那个滥用数据的工程师。
《硅谷》第六季
而行业联盟的自我监督更是虚伪透顶。理查德的老冤家加文·贝尔森本来是一个在商场上无所不用其极的商界大鳄,在被理查德挤出科技产业后却摇身一变成为了科技伦理的倡议者。
他起草的那篇伦理宣言每一行字都是抄的,却被公众盲目奉为业界良心,拒绝签署的公司反而会受到抵制。
按照《硅谷》的风格,剧中问题的解方一向是「以恶制恶」。对窃听用户隐私的工程师,理查德反过来偷录了他和客户老婆鬼混的录音来要挟。
不过「以恶制恶」也经常会遇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情况,如此高效的隐私搜集程序又为理查德引来了南美独裁者,对方「慷慨」地为「魔笛手」注资十亿美元,目的是将新技术用于监控人民。
《硅谷》第六季
无孔不入的数字技术联手无所不为的强权是反乌托邦作家设想过无数遍的终极噩梦,新技术原本是想「让世界变得更好」,现实却是现实越来越糟。
科技公司的道德在巨大的威逼利诱面前不堪一击,理查德徒有一腔热情却陷入前门拒狼后门随虎的窘境,《硅谷》的基调在最终季越加癫狂和悲观。
天文数字的金钱不仅腐蚀崇高的理念,也将持有者的人性扭曲到滑稽的地步。那些亿万富翁的出格行为向来是《硅谷》的一大看点。比如加文·贝尔森(很多人说这个角色身上有甲骨文公司创始人拉里·埃里森的影子)参加铁人三项赛,发令枪响之前他已经跳下水,骑自行车时有一群帮手在背后推,长跑时让自己的替身跑到终点线前等着,自己则坐在汽车里吹嘘「今年可以打破自己的纪录」。
《硅谷》第六季
不禁让人想起某大亨唱歌跳舞、组乐队、踢足球、变魔术、演电影、当指挥……似乎无所不能——这样自欺欺人的行径如果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一定会被当作笑柄,可是因为当事人「多财多亿」,反成了一桩桩韵事。
理查德创立「魔笛手」之初,是大亨彼得·古里格(以硅谷传奇投资人彼得·泰尔为原型)为他注入的第一笔资金。但是彼得实际上对理查德的压缩算法并不感兴趣,他愿意为「魔笛手」注资只是为了羞辱自己的竞争对手加文,而加文也果然因此恨上了理查德,二人的矛盾贯穿六季。不知不觉间成了夹在两个超级富翁之间棋子的理查德平白无故受了不少夹板气。
也许《硅谷》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它对金钱这种俯视的态度:它毫不忌讳道德与金钱的冲突,也不忌讳上流社会的矫揉做作。另一种与之相反的态度则很常见:作精英打扮的人士深夜拧紧眉头,作若有所思状;精英人士登高远眺,眼前一切豁然开朗……这种对「成功」的仰望、崇拜原本只存在于各种广告中,后来泛滥于夸夸其谈的地摊传记里,终于在经济过热期催生出了一大批吹嘘「奋斗」、「成功」的时尚剧——对比《硅谷》与《谈判官》、《创业时代》一类国产剧,不由得让人感叹:两者在骨子里对于钱的态度竟有如此大的差别。
不论是「以善制恶」还是「以恶制恶」,其实都不算成功,技术引发的问题终究要靠更新的技术去解决。业界普遍认为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网络将取代集中式互联网的地位,这将打破大公司的垄断地位,使个人的数据主权得到更有效的保护。《硅谷》第六季「魔笛手」就走向了这个方向。
这个分布式网络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理查德将它和吉尔弗所写的「人工智能」结合了起来,解决了关键的传输率问题,使得剧情柳暗花明,「魔笛手」的市值冲上八十亿美元。
然而就在「魔笛手」手机即将正式发布,主人公们前景一片光明的时候,理查德却发现自己开发的这套系统存在致命的弱点:它太高效了。人工智能已经利用这个高效的网络自我演化到几乎不受控制的地步,一旦正式发布就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世界上将不会有隐私可言。
最终主人公必须在一个终极两难问题中做出选择:要么让自己成为亿万富豪,但将世界引入不可测的深渊,要么牺牲自己和公司来保护世界。几经权衡,主人公们选择了后者,而且为了杜绝后人模仿的可能,他们必须使发布会当众失败,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定自己的心血结晶,无异于给自己执行死刑。利益与伦理的终极对抗,就这样通过主人公的自我献祭画上了休止符。
《硅谷》第六季
有些观众批评《硅谷》这样的结局是「烂尾」,没能给奋斗了六季的主人公一个功成名就的圆满结局。但我总觉得这样的收尾比圆满结局还要圆满得多。
「核弹之父」奥本海默曾当众忏悔,与之相比,科技公司所标榜的「技术中立」只是一种遁词:一个巨人即使什么都不做,对现实世界也不可能毫无影响。如今信息技术就是这样高歌猛进的巨人,社会远远没有做好适应它的准备。
所以《硅谷》对于未来的畅想戛然而止,最终季传达出这样一个信念:在技术进步与伦理之间,后者应该永远大于前者。人类最大的幸福不是身家亿万、名垂青史,而是甘愿为了无形的理念放弃一切其他形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