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7 月 15 日，特朗普宣布 J.D. 万斯为竞选搭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八年前，当 J.D. 万斯以自传《乡下人的悲歌》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他还是特朗普不由分说的反对者，直到 2020 年，他仍是个中间偏右的温和共和党人。

然而不久后，万斯转向极端保守派，在政坛火速崛起，频频抛出反建制极右翼主张，在某些议题上，比特朗普还要激进。

特朗普的反对者，成了MAGA最强硬的拥趸。这种转变，让局外人错愕。

更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日前万斯一位朋友透露，正是2020年《乡下人的悲歌》改编电影的惨败，促成了万斯的这种极化转向。

据传，四年前，朗·霍华德执导的电影版《乡下人的悲歌》遭到自由派影评人一致的口诛笔伐，严重伤害了人物原型和原作者万斯的自尊，从此，他与自由派精英群体的联系彻底断裂，转向激进右翼。

影评人的攻击造就了一个极端保守的反民主政客，这样的说法，就像说一百年前维也纳美术学院的落榜造就了后来的希特勒。

《乡下人的悲歌》

不过，仔细爬梳万斯的履历，他的极端化虽然有硅谷政治掮客的推波助澜和共和党内部本身日益川普化的结构性因素，这部电影在其中的作用，竟也确实不容小觑。

一切要从八年前出版的《乡下人的悲歌》这本书讲起。

《乡下人的悲歌》面世后，迅速登顶亚马逊销量榜，畅销不衰。

不过，这本讲述寒门年轻人通过克服经济困境和阶层文化障碍，成功踏入精英阶层门槛的自传体作品，被评论涂抹了过多的政治意涵。

这本书的出版恰逢2016年大选选情焦灼，它无意间佐证了这届大选的关键摇摆州宾州和俄亥俄州的翻红，解释了特朗普的群众基础，因而受到了更多的关注。

书评家将这本书与特朗普过多地挂钩，让万斯越发反感，在访谈中屡次言辞激烈地与特朗普划清界限，大选中，万斯把选票投给了共和党独立候选人埃文·麦克穆林。

万斯在TED演讲

其实但凡读过原作，便能看出万斯对那些特朗普的潜在支持者的不屑。

而且，《乡下人的悲歌》的主人公并不是其他的乡下人，而是J.D.万斯本人。

万斯的叙述方式抹去了他幸存者的负罪感。他引起人们对锈带白人的关注，期望的聚焦点却是他自己——他个人如何在这群自甘堕落的锈带白人中间突围而出。

除了养育万斯的外婆，《乡下人的悲歌》对亲人和同乡很少表现同情和怜悯，万斯用自己通过奋斗实现逃离的经历证明，那些留在原地的人应当为自己的贫穷和不幸负责。弥漫在白人工人群体中的「习得性无助」的气氛，让他们消极地对待一切，一边自暴自弃，一边把一切责任推给政府和他人。

「他们都知道自己很失败，对糟糕的事情司空见惯，他们不相信天道酬勤，认为即使努力也很难改变现实。对精英的轻蔑和敌视，正是他们排解内心焦虑的一种方式。」

很容易注意到，万斯有意识地使用「人们」和「他们」而很少说「我们」，以避免把自己同其他乡下人混为一谈，他并非这些人的代言人，而是远远审视，努力摆脱这些人缺陷的局外人。

这大概能解释万斯反感的来源：背景人群被评论放大了曝光度，政治因素遮蔽了他试图传达的主旨。

于是，2020年的电影改编版剔除了政治因素甚至地域特点，只展现进入耶鲁的万斯在回忆与剪不断理还乱的原生家庭之间的痛苦纠缠。

万斯本人是《乡下人的悲歌》的执行制片人，按导演朗·霍华德的说法，万斯赞成把影片的聚焦点放家庭与个人的关系上。

这部网飞投资的电影放在2020年大选结束之后的一周面世，上线网飞前，被安排在院线短暂上映，旨在在颁奖季有所斩获。

有趣的是，这种主题上对政治话题的逃避又被评论者引申解释了特朗普的落败。

《乡下人的悲歌》是一部平庸之作。平庸的电影改编也为那届平庸的大选画上了句号。电影的失败加上特朗普的败选，给自由派评论者提供了痛打落水狗的酣畅快感。

《乡下人的悲歌》是标准的冲奥片，艾米·亚当斯和格伦·克罗斯都被设计了量身定做的冲奥特写。然而，这部电影非但没能获得奥斯卡，还拿到一个尴尬的纪录，成了近30年来获得奥斯卡提名的电影中，烂番茄口碑最差的一部，只有25%。

这部电影在普通观众中口碑中规中矩，82%的正向口碑，但却获得了左派大本营金酸莓奖的最差导演、最差剧本和最差女配角三项提名，提名最差女配角的恰恰是饰演万斯唯一尊敬的亲人阿嬷的格伦·克罗斯。

影评人将这部电影称为「贫穷色情片」「奥斯卡钓饵」，用《纽约客》的话说，影片「对个人的记忆和经历进行了模糊化的大而化之的操纵，制造了一种自由主义者一厢情愿的臆想。」

自小在好莱坞养尊处优的朗·霍华德显然无法设身处地地还原锈带失业白人社区的家庭故事，它呈现的是一种简化版的《长夜漫漫路迢迢》的原生家庭叙事，在朗·霍华德惯用的煽情与正能量烘托下，最终的成片只是他旧作《铁拳男人》的另一个版本。

离开了政治话题，《乡下人的悲歌》便成了一个乏善可陈的逃离家庭的故事，在影评人的抨击下，这部电影连同万斯的个人奋斗被视为一种旨在讨好主流评价体系的投机行为。

这些评论无疑刺激了自尊心极强的万斯。他确实是从那时开始激烈冲击建制派和美国近几十年的主流价值体系。但电影的挫败是否是他转变的转折点，很难说得清。

万斯身后更实质性的推动力，是彼得·蒂尔这个反建制候选人缔造者对万斯的特别垂青。彼得·蒂尔的提携和鼓动与电影《乡下人的悲歌》遭遇滑铁卢几乎同时发生。

万斯曾为蒂尔的风投公司工作，并在经济上依赖他。彼得·蒂尔从2021年春天开始破纪录地大规模赞助万斯的政治行动委员会，帮他艰难地赢下俄亥俄参议员选举。

川普败选以来，蒂尔出重金赞助强硬的右翼候选人，致力于打造挑战共和党建制派的势力，将国家推向与民主相反的方向。他带万斯去海湖庄园向川普赔罪，让他摇身一变成为川普的心腹。

近几年，共和党已经由尊崇里根式新保守主义政党，变成了围绕在特朗普周围的领袖崇拜式的新政党。在这个政党中崭露头角，必须为MAGA喊出更大的声量。

无论如何，万斯已经走到了他写作《乡下人的悲歌》时的反面，当年的他鄙夷那些把自己失败的责任推给外界的贫困白人，认为自信和自尊能让他们靠自己走出大山。现在的他更倾向于指责中国、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墨西哥和某些企业，以及他曾经决心加入的政治和文化建制派。

何者是策略，何者是目的，翻云覆雨，城头变幻，

而为他们提供选票的真正的锈带白人，没有迹象会变好。

特朗普当政的四年，政府通过了史上规模最大的富人减税法案，但并没有解决就业岗位回流的锈带问题，阿片类药物危机恶化，新冠在最贫困的美国人中肆虐。锈带工人并未获得任何实质性的改善。特朗普只是通过指责和谩骂提供情绪上的释放，让被抛弃的人获得一种情感宣泄，但很少有人真正相信他能改善锈带。

至于民主党，尽管拜登曾把自己打造成蓝领之友，但工会和有组织的劳动团体的衰落，意识形态的退位，使民主党更多地依赖于精英高知而非工人阶级，政策理念也更加偏向于金融和企业利益。

不过无论如何，特朗普选择万斯，能让共和党在争取摇摆州的选票时，掌握更大的胜算。

竞选中，副总统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即使当选，不过是位高权轻。能顺位继承总统的副总统，少之又少，上次出现还是五十年前的水门事件。

不过，万斯成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带来的话题性，让《乡下人的悲歌》在网飞的点击率又一次暴增，迅速进入播放量前十，原著回忆录也销量暴涨，被拿出来重新审视，寻找万斯成为激进极右翼的蛛丝马迹。

很少有作品能像《乡下人的悲歌》这样，能够在连续三次美国大选中以不同的侧面被聚焦在公众视野中。也不会有人能预料到，8年前出版这部小说的那个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在政坛平步青云，离副总统的位置仅咫尺之遥。

先是跻身常春藤名校，接着担任法律杂志编辑，撰写回忆录回溯在逆境的成长。然后成为中西部某州的参议员。进而成为美国总统。上一个走过这样一条路线的美国人，是巴拉克·奥巴马。

希望这样的剧本，不要发生在万斯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