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做冒险的事
作者丨高越
封面来源丨《喜剧之王》剧照
同为视觉艺术，电影和短剧之间有“壁”——这既是刻板印象，也是公认的事实。
电影高级，短剧土俗；电影讲究艺术性，短剧专走“下三路”；电影是长周期、大制作、豪华卡司，短剧则以短平快的方式把成本压到极致。
但今年，这堵看不见的墙正在被打破。
开年大热的《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以发行方“月入4亿”的财富神话颠覆了整个行业的常识。6月，火了一把的《墨雨云间》，成为将节奏快、爽点多、反转密集等短剧元素融入长剧的典型代表。制片人于正说这是刻不容缓的时代趋势，“真不知道那些吐槽的人在高贵些什么”。
易小星和他“打着周星驰招牌”、抖音播放量2.4亿的短剧作品《金猪玉叶》，是这个浪潮中不容忽视、甚至备受瞩目的一个角色。
专业的电影导演下场拍短剧，是什么感觉？降维打击和水土不服，哪个更有可能发生？“只有10%在合格线以上的短剧市场”，如何才能真正实现向精品化的迭代？创作者在电影、电视剧、网剧和短剧之间的跨界，是否意味着艺术创作的壁垒正在被打破？
这些很多人在思考的问题，易小星可能是最适合回答的人之一。
最早被公众认识的易小星，是带着“獸”字纸面具、做恶搞短视频的网红创作者。2011年，他参与创办了影视公司万合天宜。两年后，被称为“短剧鼻祖”的迷你网剧《万万没想到》横扫互联网，一句经典台词被很多人记住：“不用多久，我就会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2020年，易小星成立了自己的新公司——破壳而出，并交出了票房近4亿的电影作品《沐浴之王》。2023年，他在成都拍摄的《人生路不熟》票房11.84亿元，是中国内地影史五一档喜剧片票房冠军。“三年一部电影”的计划还在继续，酝酿1年8个月的新作预计今年8月仍旧在成都开机。
成都成都，成事之都。易小星相信成都可能是他的“福地”。
这十数年，从小屏幕到大银幕，从亚文化到主流影视圈，至少从外围远观，他的人生仿佛坐上火箭般爽快顺遂。小人物破壳而出的故事，就好像复制了那段经典台词。
“小人物”，这是易小星对自己的认知和总结：善良，但不太聪明，进了社会后跌跌撞撞，会经历艰难也会吃亏。
同样以擅长塑造小人物著称的周星驰是他的偶像。走进破壳而出公司大门，易小星过往电影作品的易拉宝陈列在走廊，多张周星驰电影的海报则被张贴在大厅里。这次有机会跟周星驰合作，他想“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但不得不承认，想逗笑观众越来越难了，连周星驰自己的作品都被质疑“没有星味”。
易小星经历的是周星驰无厘头时代，后来是以开心麻花为代表的话剧风格。下一个划时代的作品会是什么？他不知道。创造划时代作品的人有可能是他吗？也不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导演是一个需要喜欢冒险的职业。拍短剧，也是这场冒险的一部分。
六月末的一天，雪豹财经社来到破壳而出公司，两次剧本会的间隙，见到了导演易小星。以下是雪豹财经社与导演易小星的对话实录（节选，经编辑）：
导演易小星
“做点不一样的东西”
雪豹财经社：《金猪玉叶》抖音播放量2.4亿，位列抖音短剧热榜第一。这个成绩有多少归功于创意，有多少来自人们对“周星驰第一部短剧”的好奇？
易小星：我觉得应该是一半一半。刚开始可能是冲着周星驰第一部短片，看着看着就会被内容吸引。《金猪玉叶》是横屏短视频，连续性较强，不像竖屏短视频，它不会诱惑观众充值。本身它就是一个实验，我们想看能不能做出跟市面上不太一样的东西出来。
雪豹财经社：不一样体现在哪里？
易小星：市面上常见的短剧都是打小三、重生、战神和霸总，如果打着周星驰的旗号去拍这些东西，会很奇怪。
作为电影创作人去拍短剧，就得做不一样的。我觉得有责任为这个市场创造另一种可能，或者说提升整个短剧市场的制作精良度，你得把它做得更好一点。既然是打着周星驰的招牌，在制作过程中，我们要确保它是一个能够前后连接起来的、完整的剧情内容。
我个人之前没想过要拍短剧，我觉得我拍不过那些人。但在星爷的招牌下，也许可以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星爷也想做点不一样的，所以就聚在了一起。
一开始，《金猪玉叶》可能会充满争议，再过三五年可能风评又不一样了，里面很多东西不会过时。我们很有信心，这种级别的短剧作品，两年之后再看也OK。但市面上很多短剧两个月后再看，你都会觉得很奇怪。
《金猪玉叶》剧照 图源：豆瓣
雪豹财经社：最终呈现的效果达到周星驰预期了吗？
易小星：我觉得肯定没有达到星爷想要的程度，但短剧的制作周期、卡司阵容在这儿，他也很理解。做到这个程度，他已经挺满意了。
雪豹财经社：短剧的拍摄周期、制作预算跟电影完全不一样，拍摄《金猪玉叶》期间，你有哪些不适应的地方？
易小星：最不适应的就是时间。为了在十几天里给出好的拍摄效果，只能每天睡三四个小时，还是挺崩溃的。后期时间也特别短，大家都在加班加点，工作人员晚上两三点才睡觉。拍电影其实没有这么辛苦，至少能保证正常的休息时间。
但这毕竟是短剧，只有这个预算跟周期，我们想要的效果又是超过成本的。幸好这帮兄弟都是跟我一起做过电影的，很多人也是星爷的粉丝，都自发牺牲休息时间。
市面上90%的短剧不合格
雪豹财经社：你看短剧吗？它有哪些你喜欢和不喜欢的地方？
易小星：我有看过短剧，《回到八零年代当后妈》《黑莲花上位手册》，我都看火的，不火的就没必要看了。
它们都是相对不错的作品，至少正儿八经地讲了一段情感，而且都是女性向的。女性向一般离不开谈恋爱，得到或者毁掉男人，打拼事业成为女强人。《金猪玉叶》虽然有男女主角，但其实更偏男频，有冒险的属性。
但市面上的短剧只有10%在合格线以上，其余90%都不太行，都是重复抄袭，带有欺骗性质。
雪豹财经社：11 年前你执导的《万万没想到》被称为“短剧鼻祖”，它跟当下的短剧有哪些异同？
易小星：它很像现在的短剧，但不太一样。它没有连续的剧情，很像现在很多段子手、网红拍的剧情短视频，看完第一集再看第八集也没关系。你只是觉得王大锤这个人好玩，他身边发生的事情好玩。但短剧还是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
《万万没想到》剧照 图源：豆瓣
雪豹财经社：短剧逐渐从野蛮生长阶段走向精品和多元，精品化是必然趋势吗？
易小星：我觉得是必然趋势。现在有这么多人看短剧，在地铁上、火车上、电梯里，大家都在看，说明它已经成为一种内容形式了。
当年网剧刚出来时也是良莠不齐，10%合格，90%也是互相抄袭或粗制滥造。但现在，网剧甚至替代了部分上星剧集。如果大家认为短剧是好的，就把它规范好，有更多优秀的创作者进来一起做。
当然，传统的霸总短剧仍然会有市场。它其实就是网文逻辑，只要拍得好就有人看。人跟人的情绪、感情，来来回回就那些，一直是新瓶装老酒。
雪豹财经社：很多导演在电影、网剧、电视剧和短剧之间跨界。这是否意味着艺术创作类型的壁垒正在被打破？
易小星：拍电影永远要吸收新东西，拍电视剧、拍网剧也是吸收新东西的过程。比如《繁花》我非常喜欢，经常一边跳绳一边看。它会给市场带来新的可能，包括光影、技术、表演。
电影导演是一个需要喜欢冒险的职业，我拍短剧也是冒险。在这个过程中，我积累到了经验，了解了短视频观众对喜剧的偏好，还接触到了一些新的喜剧演员。
雪豹财经社：影视行业专业人士入场拍摄短剧，很多会水土不服。你怎么看？该如何克服？
易小星：有水土不服很正常，哪怕是教训，也是有收获的。想拍短剧就得好好学。在技术层面，智商正常的人半个小时就能成为一个短剧导演，但内容层面需要研究的东西蛮多。
短剧对内容的要求很高，在很短的时间内要给出情绪点、反转，吸引观众往下看，是有挑战的。一定有一套固定的公式，谁把这套东西打磨得更精良，谁就是赢家。
把观众逗笑变得更难了
雪豹财经社：《金猪玉叶》中有100多个周星驰元素彩蛋，但仍有观众质疑“星味不足”。你怎么看？
易小星：星爷后来拍的《美人鱼》《西游降魔》也被说“没有星味”。因为大家是喜欢作为演员的星爷作品，而不是喜欢作为创作者的星爷作品。
这其实是无解的。人不可能返老还童，周星驰也不可能回到他二三十岁的状态。人到一定年龄就喜欢做不同的事，他现在最喜欢的可能就是在幕后搞创作。如果他不喜欢（《金猪玉叶》），不可能让它上线。我跟周星驰至少都觉得它符合港式喜剧的风味。至于大家喜欢的“星味”，这个真的只有演员本人能做到，这是没办法的。
雪豹财经社：《金猪玉叶》创作过程中，你几乎每天与周星驰电话交流一两个小时讨论细节。有哪些情节是根据他的意见修改的？
易小星：比如说第三集男女主角在车上被吓到那里，我们会觉得吓一下子就好了。但星爷会觉得要再往极致的方向推一推，有点类似漫画的效果。我们就想个办法，把车开到荒郊野岭，让演员被吓得鬼哭狼嚎、抱头乱窜。
易小星在拍摄现场 图源：豆瓣
雪豹财经社：80 后、90 后是看着周星驰喜剧电影长大的，短视频时代观众又习惯了爆梗。这些年大众的喜剧口味发生了哪些变化？
易小星：每个时代不一样。我们那个时代是无厘头，开心麻花那个时代，话剧的感觉会多一点。现在年轻人喜剧节目慢慢起来了，王皓、史策、吕严、土豆我都很喜欢，但整体还没有看到划时代的东西出现。
下一个划时代的作品究竟什么样，我不知道，下一个时代什么样，也得边走边看。可能他们现在还挺年轻，藏在某个角落里孕育着，像当年的开心麻花一样，还处在只能卖出三张票的阶段，再过几年就会横空出世。
现在想要让观众笑挺难的。剧情短视频越来越多，一万个段子手天天在那儿找包袱。但电影院能提供一种群体效应，看一个好喜剧就像做一次精神按摩，是很舒服的。
雪豹财经社：悬疑、权谋、惊悚作品中开始更多地使用喜剧元素，但纯粹的喜剧好像越来越少。为什么？
易小星：纯粹的喜剧需要一个特别强的喜剧团队，就像当年的《夏洛特烦恼》，是一个团队经历了长期磨合、积累，形成了共同的风格和默契，大家都在一个频道里面，后期才能爆发。一群三四十岁的人一起演高中生，你反而觉得是和谐的，这就是同频共振。现在拍纯喜剧，可能得从麻花来几个人、大碗来几个人、其他地方来几个人，像是大杂烩了。
雪豹财经社：《年会不能停》被评价为近两年来难得一见的好笑的国产原创喜剧，它是成功的纯粹喜剧吗？
易小星：《年会不能停》其实是剧情喜剧，是很不错的作品。它早期点映成绩一般，豆瓣开分后分数很高，片子走势就越来越好了，口碑很厚实。这就是找对了自己的核心用户群，可能就是豆瓣人群、职场人群。其实每一部电影，导演都应该找到自己内心力量的东西，再去尊重市场，不要去迎合市场。
《年会不能停》剧照 图源：豆瓣
找到让自己舒服的平衡点
雪豹财经社：从电影《万万没想到》《沐浴之王》《人生路不熟》到短剧《金猪玉叶》，你的作品主题始终是离奇又接地气的小人物故事。这是你最擅长的喜剧模式吗？
易小星：电影要表达的东西，可能跟我个人经历有关。我就是从一个小人物到被大家知道，一步步走过来，中间的辛苦我自己都知道。
我相信小人物，相信他的价值观。你相信什么你拍出来就是什么，你不相信什么，拍出来大家也不相信。这其实是导演的信念。
雪豹财经社：哪些小人物身上有你自身的投射？
易小星：《人生路不熟》中的万一帆就是我本人的投射。我觉得我不太聪明，进入社会后跌跌撞撞，出了很多洋相，被很多人嘲讽了。
我参加过一个导演竞技类节目。别人很聪明，知道怎么拍才能讨好评委，我就老想怎么让观众爽、开心，太笨了，所以前两集一直被评委骂。拍到第三集我才想明白，后来在节目中，他们说“易小星你成长了”。
我其实没那么觉得。我并不需要获得评委、厂商的肯定，而是要听从自己的内心。观众在我心目中是第一位，是最重要的，我做作品还是为了找到观众。
《人生路不熟》有一些差评，说“万一帆太蠢了”。他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闯出来的所有祸，根源都是因为他不忍心伤害别人，总有一种好心办坏事的感觉。
这跟我的经历很像。我也是这种善良但不太聪明的人，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时候是最吃亏的。善良导致他不会走捷径，不聪明导致他很多事儿处理不好，很艰难。但是我也不后悔。
《人生路不熟》剧照 图源：豆瓣
雪豹财经社：但是你愿意在作品中给这些小人物一个逆袭的好结局。
易小星：我想给他们一个好结局，想让他们在电影里过得轻松一点，至少有个童话般的幸福结局。这也有我自己的愿望在里面。
雪豹财经社：一部好的影视作品，观众喜欢和导演表达哪个更重要？
易小星：作品永远要在观众、投资方和导演自身表达之间找到平衡点。早期有的片子可能偏科，为了冲奖，对市场就没那么在意，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背对观众的。我觉得并不可取，失去了引领观众的自觉。
商业片本身就是跟观众斗智斗勇的过程。十几年前我们做短视频时就已经发现，太倾向于广告商，观众会骂你；太自我表达，观众看不懂；太讨好观众也不行。不管多大多小的电影导演，都要找到让自己舒服的平衡点。如果结果出了问题，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失去平衡了。
雪豹财经社：当下这种平衡更难找了吗？
易小星：我觉得还好。现在电影圈投资没那么热，今年好像还没有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开机。投资往下走，导演就要适当地把其他方面抬起来，花更多时间打磨内容。这都是动态调整的，大片有大片的拍法，小片有小片的拍法。
以前热钱多的时候，有“PPT神兽”的说法，只要有某些卡司，什么样的剧本都能拿到投资。但现在行业谨慎再谨慎，对剧本的要求更高了，以前做一年的剧本，现在要一年半甚至两年。
雪豹财经社：如果有机会拍电视剧，你想尝试什么题材？如果不考虑观众和市场，你最想拍的电影是什么样的？
易小星：我小时候看漫画比较多，可能会想尝试漫改剧。我看过《异人之下》这个漫画，它的漫改剧拍得挺好的，是独属于二次元人群的，说不定《异人之下》开启了漫改元年。我还有很喜欢的导演，拍《银河护卫队》的詹姆斯·古恩，他把漫改的奇幻和喜剧元素结合得特别好。
如果只考虑个人表达的话，我肯定拍艺术片，可能是黑白交错、胶片的感觉，把意识里面的东西拍出来，可能是想象或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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