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开年,差点被烂剧腌入味的观众被剧版《三体》和《狂飙》堵住了嘴。
尤其《狂飙》的口碑,在网上划出了一条“高开飙走”的惊艳弧线,一个小细节、一句台词都能掀起一场舆论战,其豆瓣评分如今已飙升至 8.9 的高分,剧如其名,仍在狂飙。
细究其原因:一方面,《狂飙》跳出了观众之于扫黑警匪剧的刻板印象。
此前,许多扫黑剧从个体跳到现象剖解,无非是将正邪主角发展轨迹化,进而使其有了可预测的发展轨迹:正义必胜;然而,脸谱化会严重影响一部扫黑剧的品质,无异于剔除了人性的复杂善变、剔除了社会染缸浸染难免改变之前生命底色的可能,让角色单薄的像是纸人,且这种脸谱化的真善美如同“假寐”难以引发共鸣。
反观《狂飙》,其对警察、黑社会的塑造不再局限于主旋律的脸谱化人设,甚至敢于对市场经济以及暧昧不清潜规则进行调侃,其内核远比其他扫黑剧丰满、深刻。
另一方面,《狂飙》全员演技在线,善与恶在明暗中交织、在对峙中浮沉。
不仅主演“双张组合”(张译、张颂文)一颦一笑都是戏、人物塑造精准到位,连每个配角都有相辅的成长线,且都贡献了可圈可点的表演——李响(李健饰)、唐小龙(林家川饰)、唐小虎(孙岩饰)、老墨(冯兵饰)、陈书婷(高叶饰)、泰叔(倪大红饰)、高启盛(苏小玎饰)、李宏伟(阿如那饰),他们把剧里所有的配角都演“活”了。
《狂飙》中的杀手老墨(冯兵饰)
当然,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这是一部敢于揭露社会真问题的好作品。例如,剧中提出的问题:“像高启强(张颂文饰)这样原本在自己的行业勤勤恳恳工作的公民,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狂飙》则借演员吴刚之口一针见血指出病根所在:“我们的社会当中,确实还存在着一些不公平的分配,导致了基层百姓觉得,如果不靠非法手段,是无法实现致富的。所以就有了铤而走险的一些人出现,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用《狂飙》导演徐纪周的话来说:“《狂飙》接续了二十多年前社会派刑侦剧的传统,具有极强的社会属性。”
高启强这么坏,为何让人恨不起来?
《狂飙》导演徐纪周曾在接受采访时解释称,很早就希望用古典三幕剧的形式来拍摄电视剧,像话剧《茶馆》《天下第一楼》一样,勾勒时代群像。
“三幕剧的讲述方式,可以让戏剧冲突更集中。有时候一些长剧写到中后段,可能会趋于平缓,故事和人物关系的发展会遇到阻碍。而且,每一幕都有一个核心大事件,所有的故事和人物围绕这个事件展开,时间体量相对较短,能让我把戏剧冲突做得非常浓烈,人物关系更加极致。”徐纪周说道。
如今看,《狂飙》以倒叙形式切入讲述,三幕式结构( 2021 年、2006 年、2000 年)穿插将警匪两条成长线对比着娓娓道来,剧中一警一匪主角成长线带出的警匪群像也越发立体、丰满。
尤其高启强这一反派角色给许多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建议查查张颂文,不像演的。”
可以说,张颂文的惊艳演技让这个亦正亦邪的角色真实的让人心疼——从心地纯良、患得患失、低头哈腰到颇有城府、杀伐果决,高启强这个角色浮浮沉沉,引起了不少观众共情,“即便高启强再坏,我也恨不起来。”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共情高启强?
他 13 岁父母双亡只换来 500 块抚恤金,一肩扛起照顾弟弟、妹妹的重担“当爹又当妈”,原本自力更生靠经营鱼档维系一家生计,但生活的不公让他活的卑微且挣扎,连极力护住弟弟、妹妹都力不从心。
于是,这个头脑聪明、思维缜密、心理素质强大的“好人”,在被权势反复蹂躏后,一路摸爬滚打,开始工于心计、善于钻营,终于在一个权势交织的世界跪拜陈泰为干爹、斗败程程、篡权建工集团,混成了人人敬畏的“大佬”(无独有偶,央视专题片《扫黑除恶——为了国泰民安》中大名鼎鼎的“文三爷”文烈宏,最初就是一个贩鱼农民)。
文烈宏通过“杀猪局”敛财,即引诱企业主参加赌局,输钱后再向其放高利贷,最后催逼讨债直到吃干榨净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狂飙》勾勒出来的正是一个曾反复被权力碾压后认清现实屈服权势的“反派”——高启强步履蹒跚从社会底层往上翻腾,是草根群体在铁板社会翻身的样板,也在自我重铸的过程中人格扭曲,一点点被内心的黑洞所吞噬。无疑还原了权势将好人异化成坏人的过程。
他本来可能有另一种人生,但生活让他别无选择,或者说权力让他别无选择——那些盘根错节在现实不受控制的权力,可以不动声色抹杀普通人穷其一生的努力,即便是你拼了命的努力在强大的权势面前却显得那么无力和绝望。
尤其随着剧情的推动,高启强黑化的原因、过程都让人无比信服,以至于不少观众对高启强走上不归路而感到惋惜、同情——因为这个角色勾勒越清晰丰满,我们对他之前的奴颜婢膝、自保时的决绝越多一份同情和情有可原的嗟叹,一个被权势吞噬的普通人越向上爬越会陷入身不由己的抉择。
北大教授钱理群曾在一次演讲中说道:“我们现在的教育,实用主义、实利主义,虚无主义的教育,正在培养出一批我所概括的‘绝对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所谓‘绝对’,是指一己利益成为他们言行的唯一的绝对的直接驱动力,为他人做事,全部是一种投资。”
这个理论映射到高启强身上,他的很多犯错都是在权衡利弊——他有软肋也有狠劲,有被逼上梁山的血性也有睚眦必报的毒辣。即便知道某个决策是违法的,但为了生存、家人和爱人利益只能如此选择。比如,剧中一场独立落泪的戏,杂糅了五味杂陈的心情以及对命运难测的无可奈何。
或许,当高启强的自尊第一次被无情碾压时,他曾有过挣扎,可回想自己一路走来,苟活的“硬骨头”并无安身立命之地,只有自己掌握权势才能掌握一切——尤其贫困出身的匮乏感刺激高启强对权力产生了无法被满足的过度渴望,过往的苦难倾覆而来又加速了权利欲望的疯长。
高启强映射的是一个小人物的现实人生,也是人性在社会夹缝中异化的隐喻,把一个底层劳苦者蜕变成隐忍黑社会大佬的过程刻画的入木三分——表面上,高启强爱妻爱子、顾弟顾妹,内心里他却步步为营,狠辣决绝。他坏的真实、狠绝,但也坏的无奈、不得已;所以,他最初有多卑微、弱小,后来就有多冷酷、狠决。
所以,即便高启强在剧中是反面人物,其结局或早已注定,但仍让人共情,同情他一路走来每一步的挣扎。
戏谑的是,命运似乎也在揶揄这个曾经善良的“好人”,不仅高启强成了为恶一方的黑恶势力,连自己的儿子也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他从弱者中走来,却最终培养出了压迫弱者的下一代。
诚如《狂飙》的台词:“一波黑势力被扳倒,可能只是为了掩护另一波更大的黑势力。还有新的力量在涌动,所以我们要坚持扫黑常态化。”
为什么很多人替安欣意难平?
如果说高启强从小鱼贩一步步沦为黑社会折射出人性被欲望所吞噬的无可奈何,那警察安欣(张译饰)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内心的正义就越发难能可贵。
不过,安欣的命运走向颇令人唏嘘——一位年轻气盛、一腔热血的刑侦干警只因为不愿意接受腐化、一心办案,结果在公检法系统沉浮十余年却只沦为一个满头白发、悲愤绝望的边缘人。
这个角色的成功,源于其身上没有因为“生的好”而对普通人刻在骨子里的优越感以及居高临下的态度,少了许多义正言辞的说教。
即便安欣生而有局长孟德海(张志坚饰)、副局长安长林(石兆琪饰)庇护,但他却处处避嫌,连大年三十都主动加班。
可纵使他坚守正义的底线并甘愿维护普通人的权益,但无论他多努力,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向权力屈服;要么,一生奉献默默无闻。那一只无形的大手扼断了他追去正义,实现抱负的通道。
甚至,高启强涉黑后渐渐意识到安欣的正直与善良,反而处处利用以拿捏安欣,他与安欣之间便充斥着各种算计的,逼得安欣即便折了臂膀、白了头发,喊出“我这条命不值钱”,要和高启强耗一辈子。
刑警支队长李响没有安欣的强大背景,曾经也为不公流血以命相争,但他不过是另一个曹闯,即便对事业尽忠尽职却只能留在一线,混好了也不过中人之姿。
可即便如此,师傅死后他仍然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正义。面对赵立冬的金钱权欲腐蚀,他一次次扛住了底线,但终究为了对抗那头“怪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狂飙》中刑警支队长李响(李健饰)
这就是《狂飙》所呈现的现实,一个偌大的京海要靠安欣的孤勇、李响的迂回牺牲来维持社会的良知。
更让人恐惧的是,身陷权力斡旋正成为京海越来越多人默许的游戏规则,即便其中很多人明知会戴上冰冷的手铐,依旧前赴后继。以至于,剧中手握举报材料的指导组发现,强盛集团盘踞京海十余年,竟未有一起群众举报。
至此,安欣的信仰不断崩塌、重建,最终也将信仰尘封在心底,不再冒进,变得圆滑世故、老气横秋——一个热血青年渐渐绝望失声的过程便跃然屏幕之上。
对此,《狂飙》导演徐纪周分享了自己的看法:“安欣其实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高启强则是典型的投机分子,深谙传统人情社会的所有法则,他们俩代表着理想和世俗两个方向。安欣和高启强也代表了人情社会和法治社会的冲撞,在他们人物关系的发展中,能看到中国法制社会的进程。理想主义者要建立秩序和制度,必然会遇到阻碍;社会要前进,必须得把人情社会中的很多东西根除。”
写在最后
残酷的是,《狂飙》揭露的不过冰山一角,异化的公权力依然在暗潮涌动,观众感慨高启强、安欣的命运,其实正是一种对命运的反抗和抗争。
所谓命就是阶级、身份这些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一切;所谓运,只是人们心里,能期盼的一些改变罢了。二者加起来构筑了一座金字塔,把我们所有人困在里面,只有循环,未见轮回。
尤其高启强的境遇,不由让人想起网上关于杜月笙的一段语录:
“我是一条泥鳅,你们是鲤鱼,你们修炼五百年就能去跃龙门,我要先修炼一千年修成鲤鱼,再修炼五百年才能去跃龙门,关键是我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有闪失打回原型我就又是泥鳅,而你们还是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