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昊阳
《残菊物语》并不单单是讲一个为爱自我牺牲的悲剧,如果要描写那种因爱付出,无理性,不切实际的奇葩行径,可以去看《玩偶》里痴心歌迷为爱豆自剜双目的故事。
《玩偶》(2002)
在同时代拍摄的艺道作品里,也有成濑巳喜男的《鹤八鹤次郎》和《桃中轩云右卫门》,前者中的男女主角本是一对艺人组合,男主角得知女主角恋爱后,自觉青春饭不长久,故意激怒她去嫁人,后者是男主角为了追求艺术抛弃牺牲多年,患结核病的妻子,恰好都站在了《残菊物语》的对立面。
《残菊物语》(1939)
诚然片中菊之助去探视被无辜辞退的阿德的段落,极容易让人联想起《红楼梦》里「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一回,但是,除却身份低微,从既能理解欣赏菊之助,也能诚实待他,心思机敏为丈夫盘算谋划前程,手脚麻利在他身边打理一切的阿德身上,完全能窥见《红楼梦》中千红一窟的多彩元素。其觉悟和勇气都不是普通女佣具备的,这自然只能是大银幕上纯属虚构的理想人格。
《残菊物语》(1939)
菊之助在阿德和福助的帮助下演出《逢坂关》的女主角墨染,是全片的高潮所在。
《逢坂关》即歌舞伎名作《积恋雪关扉》,讲述了六歌仙中的小野小町、大伴黑主、良岑宗贞和樱花精墨染的恩怨情仇,电影只演到墨染对歌仙化身的关兵卫示爱,却被关兵卫抡起大斧砍下。此时阿德正在台下神龛前祈祷菊之助演出成功,台上人妖殊途的爱情仿佛暗示着这对夫妻的身份差别和悲情结局。
《残菊物语》(1939)
然而,这出剧作尚有片中未交待的内情:墨染另有爱人安贞,被关兵卫所杀后,她没有为情人殉死,而是接近关兵卫复仇。如果说,此处选取《积恋雪关扉》作为菊之助的登台亮相之作确实在暗示着什么,那也不可能是在隐喻女性可以为男性无条件献身。
真要说到莫名其妙的女性献祭,落语里有「浜野矩随」的段子:雕刻日本刀配件的名匠浜野矩安有一子名为矩随,在母亲的要求下,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终于雕刻出能与父亲手艺媲美的观音像,母亲见到儿子的作品后,旋即回家自杀。
《残菊物语》(1939)
《残菊物语》的被迫分离尚且可以说是因为家族压力,矩随之母因何寻死,在以「殉」为至道的日本文化中也是难解之谜。盼望儿子获得成功的母亲是在观音像前暗暗立下誓言,还是心愿已了后,「朝闻道,夕死可矣」?用类似的理由来解释的话,阿德的结局,确实是沟口的女主角中比较幸福的。
影片中,她也不是以情感的化身出现,反而一直是理性的代表。开头与众人的阿谀奉承相反,真诚指出菊之助的缺点,被辞退后,尽管依依不舍,为少爷前程着想也坚决不再见面。当得知菊之助叛离家门后,又追到大阪坚决跟随,抱持的愿望也不过是「服侍少爷成为有名气的演员后回到府上」。
到此为止,两位主角命运沉浮,如飘萍无依,却没有丧失本心,比起《浪华悲歌》里被迫屈服的绫子,阿德和菊之助至少还能够主动选择。《残菊物语》最不沟口健二的地方,是鲜见沟口式的丑恶男性。菊之助的性情有软弱冲动的不足,也有素直赤忱的可爱一面,打了阿德一巴掌后心中也会懊悔。
收留菊之助的多见藏和房东都是好人,无偿帮助菊之助重回舞台的成驹屋父子会为阿德的主动离去难过,就连一开始的父权象征,行事专断的菊五郎最后也说:「全凭了阿德鼓励你,代我向她致谢」——强撑一口气的阿德,是在听到老板原谅自己和菊之助,承认两人关系之后,才真正放下心来。菊之助在结局的表现有凉薄之嫌,恰恰是因为他除却技艺上的精进,人格上并未真正成熟起来,仍然是影片开头被许多人呵护的天真少爷。
与他愤而离家时希冀自立门户的冲动截然相反,阿德是绝对理智的,她的理想是菊之助成为名角,但不可或缺的还有「回到府上」。
因此,《残菊物语》与其说是为爱牺牲,为艺术牺牲的故事,毋宁说是女性努力让男性确立自我同一性,重归家庭的故事,在这个努力过程中,女性本身也得到了对方和社会的认可——这个主题将延续到14年后的《雨月物语》中,以更加决绝残酷的形式表现出来。
《雨月物语》(1953)
《残菊物语》几乎不用空镜头,这一次的长卷里,人在景里虽然来回过往,却见不到四季轮回风景变迁。片中最动人的一幕当然是散戏后,菊之助与阿德沿河畔缓行,从琐事谈到演戏。但多年后菊之助回到家中,只拍他坐于檐下,遥遥望见长大的小幸,走过去问道「你认识我吗?」——不认识义兄的小幸更不会记得曾经的乳母阿德。这位自始至终面目模糊,终将被遗忘的女性却有着本片最强大的意志力和精神。
在传统的日式悲恋物语里,歌颂的是《古今和歌集》里「命やは 何ぞは露の 空物を 逢ふにしかへば 惜しから無くに」(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的无私奉献,而沟口电影中的此类女性,尽管苦穷默忍,却不是一无所求,但只要能得偿所愿,她们同样也不辞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