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不出走，可以去哪里？（图/《还有明天》）

《还有明天》最具突破性的一点，在于导演用歌舞喜剧的方式，重新演绎现实主义，在消解了传统男性建构的爱情神话的同时，找到了女性自己的语言。

✎作者 |刘寻

✎编辑 | Felicia

如果你因为这部电影的黑白画面被劝退，那你可能错过了一部无论是内核还是形式都超越了《芭比》的女性主义电影。

1946年，二战刚结束的意大利经济萧条，未来也略显迷茫。法西斯垮台后，他们即将进行全民公决，选出新的政党。

那也是意大利女性第一次拥有选举权的历史时刻。1946年6月2日，有1300万意大利女性前往投票站。她们从家务中抽身，攥紧选票，在上面写下自己的选择。电影《还有明天》把这一历史时刻，放到一个女性和她的家庭内部。

迪莉亚是一个家庭主妇，她有一个时不时用家暴彰显男子气概的丈夫。每天，她不仅要照顾家里的三个小孩、服侍瘫痪在床的公公，还要打四份零工补贴家用，工钱悉数上交给丈夫。这样的女性，是如何走向投票箱的？

（图/《还有明天》）

《还有明天》上映后，吸引了500万意大利人走进电影院，以3240万欧元的票房收入成为意大利影史上的票房前十。

导演兼编剧、主演宝拉·柯特莱西说，这部电影的卖座，也许是因为它回应了当下女性的处境。一部讲述历史的电影，如何回应当下，并引发共鸣？

近些年来，越来越多女性创作者在电影行业崭露头角，诸如《芭比》《坠落审判》等电影都 有独创的女性表达。而《还有明天》最具突破性的一点，在于导演用歌舞喜剧的方式，重新演绎现实主义，在消解了传统男性建构的爱情神话的同时，找到了女性自己的语言。

一个保姆、护工和一台“冰箱”

影片以猝不及防的暴力开始。一睁开眼睛，迪莉娅便向丈夫伊万诺问好，伊万诺反手给了妻子一巴掌。这一刻太突然，以至于观众和迪莉娅都不知作何反应。

二战结束后，城市贫穷破败。迪莉娅一家住在罗马市中心的一个半地下室。窗户和街道齐平，早上，迪莉娅推开窗，路过的小孩把灰尘踢进厨房，狗在窗台旁边撒尿。这既是当时社会的景况，也是当时女性的处境。

在轻快音乐中，迪莉娅快速起床、换衣服、梳头，开始她作为保姆、护工和“冰箱”的一天。

推开窗户，迎接新一天的狗尿骚味。（图/《还有明 天》）

每天早上，迪莉娅娴熟地做好早餐和一家人中午的便当。在孩子和丈夫离开后，瘫痪在床的公公就狂敲床板，催促儿媳妇前来服侍。

当家务劳动变得理所应当，家庭主妇就简化成了一件实用的家具。电影《昼颜》里也有这样一段精妙的台词：“过了三年，丈夫就只会把妻子当成冰箱一样对待，总觉得只要打开门，就随时有食物能吃。”

尽管迪莉娅每天打四份工补贴家用，但她从不被当成智力、人格平等的人，以至于丈夫和公公可以对她肆无忌惮地教育。马桶拉绳坏了，伊万诺责怪，“你那空空的脑袋装了什么”；当她反驳的时候，公公说“你的问题就是话太多了”。

迪莉娅的一天，从受羞辱开始。（图/《还有明天》）

于是，伊万诺从爸爸那里学会并掌握了让女人闭嘴的方式——在这个家里，暴力习以为常。开头毫无来由的暴力已经昭示了在这个家庭里，无论是语言暴力、冷暴力还是肢体暴力，暴力已经成为维护统治秩序的手段。马桶拉绳断了、不小心摔碎了盘子、菜烧焦了、拿回家的工钱太少……总有一个理由会让丈夫动用拳头。

迪莉娅是丈夫的所属物品。当她把美国士兵给她的巧克力带回家给儿子，丈夫勃然大怒。愤怒来自对想象的男性竞争者的嫉妒，他生怕妻子被其他雄性所觊觎，挫伤他的男子气概。于是他破口大骂，用女德绑架，指责她涂口红是为了勾引别人，然后威胁性地用手擦去迪莉娅的口红，用毒打宣告主权。

暴力在这个家庭里无处不在，连两个小儿子都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了暴力，经常不知轻重地互相殴打，把不尊重母亲的脏话挂在嘴边，“你这个狗娘养的”。

从一家人的表情可见家庭关系。（图/《还有明天》）

但迪莉娅并非只是一成不变地逆来顺受。《还有明天》里，主创同样关注在这艰难处境中迪莉娅的主动性。

她帮公公擦洗身子，瘫痪在床的老男人喋喋不休地吹嘘上半生的“成功”：“我妻子过得像个女王”。迪莉娅不屑地反驳：“你的妻子绝望地从五楼跳下去了。”她个性里的反叛，使暴力也无法让她全然“闭嘴”。

她的反驳让公公跳脚。（图/《还有明天》）

在雨伞加工店，她看到新来的男孩什么都不会，却能拿高她几倍的工资，她会追问。

她有一位开修理店的追求者，路过的时候，她和男人分享巧克力（在当时难得的物资），虽然没有丝毫肢体上的越轨之举，但两个人在巧克力的甜蜜中品尝到一些“恋爱”的悸动。

（图/《还有明天》）

她也有互相支持的友谊。街区里卖菜的老板娘经常拉着她，奢侈地抽烟聊天，替姐妹骂她的老公就像个狱卒，牢牢看守着她这个囚犯。在女性私人空间里，迪莉娅显得活泼，与姐妹一起吐槽，倾诉自己的心事。

（图/《还有明天》）

母女的镜像

迪莉娅还有自己的秘密。她正从每天的工钱里悄悄抽出一点钱来，已经存了8000里拉，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偷偷计划着给女儿买一件合身漂亮的嫁衣，让女儿幸福地嫁出去。

当看到酒吧家儿子朱利奥向女儿玛塞拉求婚的时候，迪莉娅是激动雀跃的。这意味着女儿可以摆脱这个贫穷的、重男轻女的家庭，过上不一样的人生。迪莉娅也像所有女性一样，惯性地认为“被爱”、被一个更好的人爱，是逃离泥沼的唯一方式。

迪莉娅和伊万诺年轻时也拥有浪漫爱情。 （图/ 《还有明天》 ）

电影里描画的母女关系是值得回味的。女儿玛塞拉是妈妈的同盟，她怜惜妈妈受苦，劝妈妈离开，同时厌恶妈妈的软弱，甚至说出“我宁死也不想过你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话。但玛塞拉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朱利奥的浪漫爱情，很可能是妈妈蹚过的浑水。

是迪莉娅先发现了玛塞拉与中产少爷朱利奥的爱情里潜藏的危机。她看到朱利奥粗暴地擦掉玛塞拉的口红，并命令她以后再也不许给别人看——正如自己曾经与丈夫恋爱时一样，她也曾经以为占有欲就是爱。

彬彬有礼的年轻朱利奥与暴君伊万诺共享一种本质。 （图/ 《还有明天》 ）

由于长时间被耻感统治，女性即便意识到自己婚姻的问题，也很难真正理性看待自身的困境，更别说逃离。但借助女儿这一镜像，迪莉娅才突然醒悟。也许比起让女儿嫁得好、投奔另一个人，不如让她重新上学，有知识、有头脑才重要。于是她以自己的方式暗地里破坏这场婚姻，把准备做嫁衣的钱用来让女儿上学。

除此之外，对迪莉娅来说，还有最重要的事情——影片开头便铺垫了一场迪莉娅的私奔，她收到一封信，慌慌张张地藏好，观众一度以为是修理店的追求者给她的情书。但最后，谜题揭开，我们才知道让迪莉娅珍重、激动的那封信，其实是选票。

擦掉口红，投出选票的一刻。 （图/ 《还有明天》 ）

在漫长的电影文学叙事里，浪漫爱情曾经是男女主角挣脱封建枷锁、寻找自由的唯一方式，但一步步醒来的迪莉娅，不再寄希望于原来的那条道路，她决定投票选出让女儿更好的明天。

我们都知道，投一票并不能解决她当下的困境，在此意义上，选票在影片中只是代表某种符号性意义，那意味着女性开始拥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但实际上迪莉娅在片中已经发生了转变和觉醒。这部电影，记录下了迪莉娅、玛塞拉和一代意大利女性所经历的历史，也试图重新提醒如今的女性们：参与依然重要。

（图/《还有明天》）

你家暴的样子很滑稽

饰演迪莉娅的宝拉·科特莱西是意大利国民喜剧演员。她同时也是一名编剧，此前写过10年的剧本。《还有明天》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工作也全由她一个人完成。

影片一开头的4：3黑白画幅显然是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致敬（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是二战后批判经济困难和道德问题的电影风格，《偷自行车的人》是该流派代表作），但这部电影的形式和风格却有着属于女性主义的独创性表达。

电影里的人像质感很强。 （图/ 《还有明天》 ）

其中最具革命性的是她在电影里用歌舞形式呈现家暴的场景。

以往，我们经常看到影视剧里令人恐惧的“再现式”家暴场景，它对暴力动作、声音、受害者的痛苦表情等的现实还原，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由梅婷、冯远征主演的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掐脖子、扇巴掌的名场面便曾经给不少人留下阴影。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家暴堪称惊悚。（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在《还有明天》里，创作者对家暴场景的处理方法是：把施加暴力的肢体动作与舞蹈动作进行巧妙的连接。

轻快的歌曲响起——“没有人，我发誓没有人，甚至命运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准备施暴的伊万诺向前一步，迪莉娅退后一步；他挥出巴掌，她半身弯下；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她旋转身体向后；他用头撞她，她身体后仰……暴力被消解为轻盈的舞蹈动作，家暴中施展的男子气概消失，施暴的人显得滑稽无理。

家暴场景与歌唱美好爱情的歌曲交叠，更充满讽刺。 （图/《还有明天》）

对这样的拍摄手法，影评人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它会削弱观众对家暴的感知。但实际上，观众只需通过隔壁孩子们惊恐的眼神，便能感受可怕氛围。

暴力奇观对许多商业电影来说是一种诱惑，包括家暴在内，血脉偾张的暴力动作和受害者惊恐的惨状，经常被剪辑成短视频，变成吸引观众买票的宣发素材。

但《观看之道》告诉我们，观看是权力的施加，人们可以通过观看，使得自己成为动作的主体，让被看者成为动作的对象，从而在家暴戏中得到隐秘的快感。另一方面，代入受害者的人们，也可能产生二次创伤。

在这部电影里，歌舞形式彻底转化了家暴的视觉呈现，也转化了女性被动的地位。通过舞蹈这种新的语言，女性受害者有了自己的语言和表现力，去讲述自己的感受和故事。

这里面，女性的主体性感受和思考未曾缺失。（图/《还有明天》）

比起看一场真正的“暴力”戏，这样的表达，也许会让观众不再投入于暴力情节中，因此也有足够的心理空间去反思暴力。

不只是家暴的场景，全片中歌舞喜剧的方式不时出现。比如，当丈夫打完妻子准备含情脉脉地表达爱意的时候，迪莉娅回忆起了过去，轻快甜蜜的音乐响起，男女主以舞蹈的形式闪回了他们恋爱、结婚到婚后频繁家暴的场景。浪漫底下隐藏着暴力，讽刺拉满。

宝拉·科特莱西在采访中说，自己想拍一部以过去为背景的当代电影。她说，虽然时代在进步、女性权利在改变，但不幸的是，她看到如今的一些性别文化，还是老样子。

导演在片场。 （图/ 《还有明天》 ）

电影上映一周后的2023年11月11日，22岁的意大利女大学生茱莉亚·切切汀被前男友谋杀，引发了抗议游行。根据意大利警方数据，2023年意大利有120名女性被谋杀，其中超过一半被伴侣或前任杀害，另有四分之一死于她们的孩子之手——当中有九成是儿子。

宝拉说，一直以来，亲密关系里扭曲的占有心态没有改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更好的亲密关系教育。

在创作这部电影之前，宝拉·柯特莱西说自己有一天正在给女儿读一本关于妇女权利的书，女儿对于曾经妇女权利没有写进法律感到难以置信。她说，我们需要告诉年轻一代女性，必须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不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就像握紧情书一样，女性们也要握紧选票。

参考资料：

[1] There’s Still Tomorrow: The film which beat Barbie at the box office in Italy, BBC,2024-04-25.

[2] 超越《芭比》和《奥本海默》，这部女性电影是意大利的救市之作，奈观影，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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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寻

编辑 | Fel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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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意大利女性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