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金爵奖短片竞赛单元都会呈现全球短片创作的丰富性,给观众带来惊喜,今年更是因三名世界级导演的参赛而一票难求。他们也都不负期待,带来了令人眼前一亮的新作。
以色列导演希拉·格芬曾凭长片处女作《蓝色果冻海》获戛纳金摄影机奖,这次她的《边界事件》也获得金爵奖最佳短片。故事部分取材自导演自己的童年,从一个小女孩的视角窥视隐藏在和谐表面之下的家庭秘密。原生家庭创伤的主题不算新颖,但亮点在类型融合和表现形式。
格芬说本片可以是一部家庭剧、一段童话、一首诗,这些特质在电影里都能找到。家庭关系构成故事的显性主体,女孩的主观好奇心营造童话气息,逐渐深入女孩内心、经由她的意识潜入父母内在的矛盾痛苦,建构起诗化的隐性叙事层次。这三种类型调性又经由悬疑性串联成一个整体。
悬疑性自影片初始便由女孩的主观视角建立,而后随着她对父母秘密的窥探逐步弥散开来。夜视镜头搭配主观意识化的声音设计,营造出摄人心魄的黑色氛围。悬疑性也为人物留白,扩展遐想空间,女孩的纯真好奇与黑色残酷的秘密相互反衬,暗示家庭内部的矛盾创伤已经深不可测。
将看似相斥的多种类型融为一体,由一个横切面映射出一幅残酷的童年成长史,《边界事件》在形式创新和内涵深度方面超越了其他真人短片,获奖实至名归。
《我们为何要做梦》是导演张大磊用手机拍摄的短片,衍生于剧集《平原上的摩西》。尽管保留了相同的人物和演员,短片和剧集在故事上并未紧密关联。制片人称本片的诉求是想讲一个发生在春节、展现旧时代人情温度的故事。
手机拍摄并未掩盖张大磊的视听调度天赋。开场即是他标志性的宽阔移动长镜头,1996的年代感和北方冬日的冷冽气息弥漫开来。第一场戏童年庄树与成年庄树的互动营造梦境,也建立起不可靠叙事视角。
这到底是童年梦见成年,还是成年回梦童年?梦境感和不可靠叙事贯穿始终,却与生活气息浓厚的人物情节无缝融合。在虚与实、冷与暖的对照中,影片将两个少年、两位父亲之间的友情刻画得真挚自然,也传达出对逝去年代和逝去人情的深刻感怀。
日本导演真利子哲也曾拍出《错乱的一代》、《从宫本到你》等名作,本次的参赛短片《遗失》是他旅居美国芝加哥期间创作,片子的内容和风格也透出美国独立电影印记。
混迹底层、迷茫放纵的年轻犯罪者,粗砺的画面和声音质感,手持跟拍,这些都是美国独立电影的常见元素,因此本片的内核只是承袭,欠缺创新。
好在剧作和镜头设计足够精巧。枪是剧作中画龙点睛的元素。枪在主人公手里随时可能走火,不只起到了定时炸弹式的营造悬念作用,更映射出人物游走于绝望边缘、随时可能爆炸自毁的精神状态。
剧作也对男女主人公的刻画做出恰到好处的留白,只勾勒出大致轮廓,暗示出足够引人共鸣的悲剧过往,引观众用想象力填充细节。
镜头设计方面,抢劫时的多格监控画面、戏中人物手持DV的主观晃动镜头既显出剑走偏锋的视觉创造力,又与人物动荡起伏的精神状态相辅相成。
上述三部成名导演作品在叙事技巧、视听设计、主题表达的完成度上,超越了其他入围真人短片,提升了本届金爵奖短片单元的含金量。
然而其他真人短片也有成熟之作,最突出的要属董洋的《红汽车》和安格里尔的《姐妹》。
《红汽车》从一个男孩的视角讲述他在离婚父母夹缝中生活的酸甜苦辣。细致入微、点到即止的情感刻画是影片成功的关键。导演擅于把控留白和呈现之间的平衡,在外化人物感情的同时适度隐藏内心动机,无形中扩展了情感的浓度和厚度。
《姐妹》在风格上与《红汽车》异曲同工,都用空疏的情节和模糊化的情感呈现制造留白,映射出家庭成员之间暗涌在平静表面之下的疏离和伤害。
两部影片的美学风格都趋于传统现实主义:平稳的叙事节奏,固定镜头主导的视觉体系,内敛克制的情感刻画。两位导演对叙事和表达的掌控也足够从容。然而整体过于四平八稳,缺少画龙点睛的闪光点。
对比《边界事件》,同样从孩子视角窥视家庭,但表达方式上的创造力将作品升华到更高的层次。这便是成熟导演和世界级导演之间的差距。
相比之下,其他入围的真人短片虽然都有各具特色的创意思路,却也都暴露出硬伤。
《日光地带》以父子关系为核心,刻画出温暖人心的情感,但固执乖戾的钢琴家父亲搭配懂事早熟又纯真未泯的儿子,这种人物塑造过于刻板印象。摩尔多瓦人向西欧移民的社会背景也与人物刻画缺少深层联系。
《拥抱》试图塑造一个有暴力倾向的母亲,展现母爱和亲子关系的复杂性,但片中母亲的暴力行为源于生活困境,定位仍旧只是一个引人共情的好人,并未体现出人性和亲情的道德灰度。
《游泳的好日子》用青春喜剧的明快基调讲述父亲再婚带给少女的冲击,试图营造轻与重、明与暗的对比,用乐观反衬创伤。然而导演对明朗和沉重两种基调把控失衡,青春戏和家庭戏如两条平行线般彼此相斥。《夜空中的灯光》也暴露出相似问题。用科幻设定展现姐弟关系是别具一格的创意,外星人入侵世界抓走姐姐也确实推动了情节发展,但科幻线与姐弟线并未建立起主题层面的联系,影片的落点也局限于姐弟暖心。
《奶奶》试图复刻昆汀式的犯罪喜剧,所有情节、人物、台词都在努力建构超越现实的荒诞调性,然而人物造型、行为举止、表演、空间环境与荒诞调性并不匹配,导致所有试图制造荒诞的元素都沦为略显尴尬的强行搞笑。
上述影片中有多部学生作品,出现硬伤也情有可原,短片单元本就承载着为新人导演提供机会、引领他们走向成熟的使命。然而学生作品并非不能出佳作。本届金爵奖的最佳动画短片《杀了这匹马》便是例证。
导演郭小若的灵感来源是长辈讲述的故事:一个受误会的人家里的马遭村民们杀害,杀马者还给他送来一碗马肉汤。郭小若将这一残酷的故事转化成一部暗黑实验动画。
黑白主色调凸显明暗对比,交叉倾斜的线条勾勒出狰狞扭曲的环境,寻马者周遭的敌意环伺和内心的恐惧焦虑都在视觉体系中充分显现。声音和音乐以深沉厚重的打击乐和犀利尖锐的弦乐为主,构建起《春之祭》般的原始蛮荒祭祀氛围。视听引领观众由外而内跟随主人公,先经受外部的击打虐杀,再经历内在的信仰崩塌。
俄罗斯动画《奔回山涧的小溪》与《杀了这匹马》同样采用暗色调,却展现出截然相反的复古、浪漫、纯净基调。
一位山神去大城市寻找心爱的姑娘,却迷失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中,直到山里的羊群来把他救回。恬淡忧郁的故事、寄情山林的精神搭配水墨画般的美术风格,甚至让人误以为是一部东亚作品。
上述两部动画虽然都将视听风格的实验性置于故事之上,但不失清晰的叙事逻辑和丰满的内涵表达。相较之下,另外三部动画短片更偏重形式创造,内容方面则略显单薄。
西班牙影片《吉尔伯特》在定格动画方面做出新尝试。导演用纸板和塑料为主材,将传统2D动画剪裁在多平面的桌子上进行拍摄,创造出融古朴简约和诡异奇趣为一体的造型风格。只是聚焦于友情的故事层次单调,新意不足。
《飞蚊症》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视网膜遭混浊物侵袭的状态。中国导演袁墨丛找到多位飞蚊症患者做调研,对病状的呈现令人感同身受。影片也试图从生理病症延展到精神危机,可惜表达浅尝辄止,没能呈现更丰富的内涵。
伊朗影片《水栖》讲述一个能孕育海洋生物的女性被用作商业产品。在扭曲怪诞的造型和遍布全片的血红暗黑中,女性生育遭到强行操控的不适感喷薄而出。然而过度抽象密集的画面和剪辑模糊了故事脉络,过重的形式感削弱了主题表达的冲击力。
纵观本届短片作品,上影节做到了在保证影片整体质量的前提下,兼顾成名导演和新导演,既提升了短片单元的实力上限,又给后起之秀提供展现自我才华、取得事业突破的机会。能同时实现选片开放包容和作品水平优秀,是2024上影节短片竞赛单元最杰出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