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中午,台北电影节官方宣布取消王小帅的“国际新导演”竞赛评审团主席邀请。
在此之前,曾有知名电影博主提出质疑:“到底台北电影节寻找主席的标准是什么?”
对于官方的取消邀请及回应,王小帅称对此颇感意外但也表示尊重,同时针对6年前胡波自缢事件第一次公开回复。
而王小帅与已故导演胡波之间有关商业与艺术、现实与 虚无的争议,可以从处在事件中心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找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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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近四小时的导演版《大象席地而坐》,我在香港艺术中心电影院里如坐针毡,不是因为又累又饿,而是因为绝望。
电影里每一个人的绝望都让我感同身受,甚至那只没有出场的满洲里的大象,我感觉我就是它,因为脚伤而席地而坐,忍受针扎也不愿再往别处挪动。
胡波工作照
曾经,我们都相信“生活在别处”,都曾经向往过电影里的“满洲里”这么一个名字饱含时空差异性的陌生地方,
《大象席地而坐》里的主要角色分别饰演了导演胡波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除了童年,所有人其实都知道去满洲里也是一种逃避,都知道去了满洲里也依然是这个邪恶的世界,老年人老金更是直率地说出了这一大家心照不宣的绝望。
但少年韦布跟他说:还是去看看吧。
这场长途汽车站的戏很重要,是导演的最后一次摊牌,虽然摊得有点露骨。
胡波体内的各种矛盾在争执、撕裂,电影里他以大家坐上了去沈阳的长途汽车、深夜换乘了满洲里的车、夜半停车听见了大象叫声这一连串的不停歇无对白的长镜头作结,修补了,或者说按捺下了这矛盾。
现实中,他放弃了修补,电影尚未上映,胡波已经在去年10月12日上吊自杀。
汽车站售票处那里,当少女黄玲对女童说不要哭了的时候,女童反问:“为什么不哭?”——那时我看到这个没什么戏份的女童,才是心底最深处的胡波。
所以王小帅对胡波说不要浮泛地骂这世界操蛋的时候(原话是:“你以为别人是傻逼看不出来你要表达的东西?冲着空气骂这个世界多少操蛋这种笑掉大牙的表达?”),胡波用整部拒绝删剪的电影回答:为什么不骂?!
安东尼奥尼的《扎布里斯基角》骂这世界操蛋,用了反复循环的爆破把象征西方现代文明的所有物质炸个稀烂;寺山修司《抛掉书本上街去》骂这世界操蛋,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骂这世界操蛋,因为少年们珍惜的一切都轻易地被成人世界毁灭。
那些不骂这世界操蛋的电影,都不是少年拍的。
而胡波的稀罕之处,在于他始终惦记着这种少年心气,像是《麦田捕手》里霍尔顿的责任,那怕被人视为愤世嫉俗。
虽然他同时承认,这种心气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在那个万物苟且的河北小城。
很多人用万能青年旅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那句“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来形容《大象席地而坐》,其实并不准确,后者的大厦崩塌之后并没有前者歌词里的风起云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改变。
原定叫《金羊毛》的电影的一张概念海报上,写着这么一句话:“每个人都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一片血红中直视前方的少年,像极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海报的设计。
老金失去了他的狗,副主任失去了他的萝莉,于城失去了他追慕的女人和唯一的朋友,黄玲失去了摆脱家庭的唯一稻草,韦布失去了一切。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必须重建这个“最重要的东西”,但却找了最虚无缥缈的“满洲里的大象”成为他们的临时信仰。
惹怒王小帅的,也许是这种强大的虚无、强大的无力感,而不是愤怒与片长。
胡波不属于60后、70后这两代强悍挣扎的中国艺术家,甚至不属于他本应该属于的长袖善舞的80后,他的电影倒是更接近90后、接近日本的废世代或者坂口安吾、太宰治那种“无赖”作家,然而他本人兼有着片中老金那种拒绝妥协的倔,因此才会彻底和这个世界切结、撕裂。
黄玲砸向与她“师生恋”的副主任的那一根棒球棍、老金捅向流氓的一根桌球棍,与少年韦布一直装在书包里压根不敢拿出来的擀面棍形成强烈反差。
前两者与它们的使用者本来是格格不入的,后者却声称是来自“我爸审讯犯人”的秘技真传,它们的效用恰恰表明了胡波渴望一次爆发一次叛逆,他本来可以用电影做到的,最后却只能用自己的死去完成。
《大象席地而坐》里面的两个自杀,是胡波的一次自我彩排。
这两个自杀,如果在社会人、在中年人眼中看来,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于城的朋友因为撞破于城与自己爱人偷情而自杀,当下大多数观众都会想“跳楼的不应该是于城吗?”——这时电影不过刚刚开始,相信看了三小时后,观众们就理解了他的自杀,因此也理解了第二个:韦布的同学在开枪击伤于城,获得了平生从未获得过的“他人的恐惧”之后,毅然自杀。
没有自杀是矫情的,两次自杀,一次因为自我欺骗被自己撞穿,一次因为自我欺骗被自己成全。
胡波应不应该自杀?
问这个问题是对死者的不敬,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成就,也是他的自证,是他为《大象席地而坐》拍的最后一个镜头。
因为这一抹死亡的底色,我们才得以尊敬《大象席地而坐》里那些被专业人士诟病的“任性”。
是的,这部电影并不粗糙,只是“任性”。
尤其那些过于贴近的特写和跟拍镜头、无论何时都全开光圈保持狭窄景深的镜头,一度让我胃部一阵阵痉挛。
这种不适感经过三个多小时之后变成了一种依赖,我反而渴望再度体验,希望永远跟随这几个和油滑社会格格不入的“废物”在这个缺乏景深的世界中游荡下去,不要终结,也不要知道导演本人已经终结。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黄玲走出副主任家外那条无遮拦的空中走道时,她也会跳下去。但是她没有。其实她也是胡波的一个选项,但是他没有。
他只留下了一部好电影,说“好”也许有点轻,事实上这是一部胡波的血气尽含其中的电影,此后,它将代替胡波活下去,继续骂这操蛋的世界。
新媒体编辑:miya
新媒体编辑助理:陆姝格
撰文: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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