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goon
理查德·林克莱特的新片《职业杀手》确实像一个职业杀手,老练,知晓为了 击中人心,该往哪里开枪。
一如Netflix的大路货。
不过《职业杀手》偏偏在讲一位非职业杀手的故事。
平日看似古板的教书匠加里在警察局兼职,某天临危受命,假装职业杀手去跟买凶杀人者套话,好让警方将至绳之以法,后来大家都发现,他在做这些工作时异常得心应手,而他也屡建奇功。
直至有一天,他遇到美丽的麦迪逊,一见倾心,于是本该劝诱时,放她一条生路,引发牵涉道德处境的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除却要与警方斡旋导致的黑白暧昧,还有事态不断失控却瞄准浪漫喜剧造就的黑色幽默。
可惜电影相应地,只在人物身份的重重伪饰中,包藏本可以绽放的可能性。
如果说导演的上一部作品《阿波罗10½号:太空时代的童年》,完全摆脱了所在平台Netflix大数据推导的控制,那么《职业杀手》就是叛逆后的归顺,在大体上汇入若干名导被Netflix同化的大潮。
杀手,警匪,爱情,喜剧,这些关键词一旦罗列,我们都不必提好莱坞巨大的商业创作体系,单说Netflix,就每年都在盛产。
在这样的流水线之上,林克莱特的个人气质被最大程度地压缩,至少在明面上,《职业杀手》表现得相对庸常。
人物中规中矩地介绍自己的生活与工作,然后出现必然的转机。当观众看到温厚老实的加里要顶替凶悍暴躁的加斯帕去扮演杀手,会知道他一定成功,并且成功很多次,而一旦见到麦迪逊出现,完全不同的气场交缠,完全好莱坞式的美人邂逅,也一定能断定他们会有浪漫戏份要上演,且不管怎样,一定能有善终。
这些电影看多了,是不太会为加里的处境担忧的。他怎么平衡工作、使命与爱恋,怎么在危险的犯罪事件中全身而退,怎么跟美女走完传情、定情、别扭与和好的常规步骤,是一定有戏剧性的平滑在的。
在按部就班的起承转合外,加里周围那些人,都是相对脸谱化的,支持他的同事,恼恨他的同事,显然是为了成为他生活的推力和阻力而存在。那些形形色色的准犯人或犯人,是用足够眼花缭乱的截面提供生活的困顿,以此构建幽默,也便于难得挑大梁的格伦·鲍威尔呈现多面性,过足戏瘾。
既然是这样的套路叠套路,电影是否还能足够精彩、幽默,取决于一些桥段是否新鲜或巧妙,一些表达方式是否讨巧乃至耐人寻味,但是这些,显然要面临见仁见智的分水岭。对《职业杀手》喜欢或无感,不需要太长时间的发酵,就能判定。
这里无意批判林克莱特,因为除却对他的喜爱,多少也有对他的一些惋惜。
毕竟是林克莱特,饶是指令密布的行货,还是藏纳了不少颇为不易或相对少见的表达,差就差在被流水作业遮掩太多而已。
首先这电影依旧充斥迷影属性。
尤其是在关乎职业杀手的蒙太奇剪辑里,有电影《合约杀手》(1942)、《电话谋杀案》(1954)、《职业杀人王》(1966)、《黄金三镖客》(1966)、《手枪就是我的通行证》(1967)、《杀手烙印》(1967)、《龙虎铁金刚》(1972)、《杀手没有假期》(2008),以及剧集《巴瑞》(2018-2023)、《中间人先生》(2018-2021)。
《杀手没有假期》
当中不只牵涉美国作品,还有意大利、日本、澳大利亚的,集中出现在加里的「回溯」里,形成了对职业杀手类电影的某种调侃与解构。
其次,这是一部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但跟大多严肃的传记片不一样,林克莱特没有往冲奥的学院派方向努力,他反而是在推向另一个极端,把一个传奇人物的传奇生平,处理得浮夸、诙谐、热闹,极尽商业色彩。
也是因由这样的包装,很多观众会迷失在这部电影的欢闹性质里,可当咬定它几乎是在胡闹,是在自说自话时,就几乎要遗忘电影所有的灵感都来源于真实事件,于是那种厚重的传记特质就会抚平电影本身的部分庸俗,甚至能让电影不再叫人看了就忘,过分流于表面。
接下来的第三点,要说的也是某种反差。我们在看模式化电影的时候,往往会拿模式化的期待来应对,认为善恶标准是始终贯彻的,认为喜剧收场意味着所有事情可以得到合法的圆满解决,但其实《职业杀手》放了些狡狯在里头。
麦迪逊的初期形象是个需要男人拯救,或至少需要男人点拨的女性弱者,深陷不由自主的婚姻,遭遇冷热暴力的夹击,然后观众会为她选择离婚,重获新生,跟加里缠绵,而感到开怀。
可更有意思的是这个角色率先挣脱大众期望,还原出蛇蝎美人的本质。她通过加里,掌握枪击技能,搜集情报,制造冲突,在合适机会杀掉前夫,又在适宜时机撇掉一开始就没有坦诚相待的加里。
她内在自我的显像,从二人亲昵游戏时制服诱惑的主导开始,到杀人,到反应敏捷地配合加里甩掉警方怀疑,到给寻上门来的加斯帕下药,是不断清晰透露的,哪怕电影看似醉心于从中提取性感缠绵与戏剧冲突。
二人主导性的清晰交棒,在《职业杀手》中后段篇幅里成就了麦迪逊的角色塑造,至于加里,要等到他决心帮助麦迪逊对加斯帕进行毁尸灭迹,才真正从循规蹈矩的加里变成一度想要成为的那个杀伐果断、魅力逼人的罗恩,在最后关头重夺角色光环。
最终,这两个转变姿态的人物能够过上童话般的新生,是建立在逍遥法外的基础之上。一部看似弘扬正义的寻常电影,甚或合家欢电影,允许主角私底下杀掉两个反面人物,本身也很黑色幽默。
有了这样的转化说明,就要提及林克莱特在这部电影里更为厉害的第四点,是把存在主义哲学,给做出娱乐电影式的诠释。
从尼采开始,存在主义的种种讨论,《职业杀手》孜孜不倦地畅谈多遍,不仅借了加里的课堂讲述,而且连他的两只猫,都被取名「本我」和「自我」。
不过稍微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其他电影直白表现人物的挣扎与蜕变,林克莱特则是很明确地拿这套理念,跟深知这套理念的加里捆绑,不仅让他在以身试法地表现这些思想与行动的分分合合,也让他「明知故犯」地突破这些理念,形成另一个更自信、更强大也更藐视法规的自我。
每一堂课的教授以及交流,每一次学生对他形象的新知,都是印证他在人生苦短时「跳出舒适圈」,然后「活出自我」。
尤其是最后那次授课,他提及大家会被各种不同的观点与可能性淹没,而他曾经认为客观现实不可变更,困于柏拉图、笛卡尔、康德的哲学观,但后来觉得无论是道德还是认知,都没有绝度可言,而这样的观念,能在复杂的现实里,给人更大的力量。
可以认为越过那段黑暗经历的加里在诡辩,也可以认为他在以娱乐化兼戏谑化的自身,推演存在主义。
既然「存在先于本质」,「他人即是地狱」,人有选择的自由,但一个人的自由选择会对他人造成影响,如何在这些荒谬中摆正自己,看清世界,是很博大的话题,也是很基本的需索。
基于此,《职业杀手》归根到底落回「身份」的讨论,存在主义作为相应的归结与实践,带领观众见证加里/罗恩的身份转化以及相应思索。
事实上,林克莱特对「身份」话题长久抱有兴致。比如《摇滚校园》,被踢出乐队的杜威失去摇滚乐手身份后,挪用旁人身份,伪装教师,在校园里重组乐队,重获乐手身份,而更让观众感怀的,则是那些与古板校园捆绑的十岁学生,获得了自己身为儿童、身为自由人的身份。
一直到《伯纳黛特你去了哪》,依然在关注身份问题。一个艺术家不再创作了,她是谁?一个女性不再担当妻子或母亲了,她是谁?一个人决定放下所有,出逃了,她是谁?
《伯纳黛尔你去了哪》
还有随后的《阿波罗10½号:太空时代的童年》,被嵌套在登月历史里的普通孩童,是在以怎样的身份去回望进行时的人类重要进程,又是在以怎样的身份去鉴定六十年代美国社区结构与文化图层,而我们透过这些虚实结合的表达,如何判断自己在世界版图与历史纵横中的身份位置,都很妙趣横生。
即便是「爱在」三部曲,也在通过时间推移,让两个人九年又九年地构建、填充自己的身份,再让这样的身份,成为观照性别、婚恋、际遇、命运种种的参照,经典性毋庸赘言。
《爱在黎明破晓时》
他的很多电影,人物本身就充满传奇性,不然时间也会赋予他们,像是拍了十二年的《少年时代 》,以及要拍二十年的《欢乐岁月》。
这些电影一脉相承下来,对《职业杀手》有更多期许,可谓一点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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