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探》(True Detective,美国HBO独立单元剧)第一季播出的时间是十年前,我那会儿在德国写研究生毕业论文,追剧很狂热。男主侦探Rust(下图)太迷人了,孤独又虚无,压着最沉郁的低音,念着最颓废的哲理,目光里全是对人类社会和宇宙秩序最深的蔑视。这样的消极英雄,偏要坚守最难坚守的正义,对抗隐匿暗处的人性邪恶与黑暗权力,简直就是局外人默尔索和超人浮士德的合体,虚无主义和理想主义相斥相融的唯美化身。
年轻的灵魂对这种角色通常毫无抵抗力。比如2014年的我,对Rust这种男主痴迷,爱死了。我甚至一度模仿他在剧里抽烟的模样:把一根烟紧握在拇指和食指间,放到嘴里用力吸,确保自己把所有有毒有效物质毫无缓冲地统摄入肺,然后再猛灌一口啤酒。我一直没怎么多想这个动作,当时就是觉得酷。十年后回忆起来,除了感觉自己有点蠢以外,我还不得不面对这一切背后,如今忽然被放大到显而易见的性别政治。Rust的吸烟方式之所以酷,是因为这种姿态表现了他对尼古丁等有毒物质的不屑一顾,亦即对死亡的藐视——直灌入肺地抽烟,跟不怕死的”硬汉”英雄形象,大体还是吻合的。
“硬汉”在大多数文化传统里,大概是一种非常理想的男性气质。但其实仔细想想,猛吸烟、狂喝酒的不羁作风跟坚强不屈的男子气概联系在一起,也是挺矛盾的。同样的习性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就很难没有破碎、伤疼,甚至自残的意味。HBO前几年拍过一个备受好评的短剧,叫《利器》(Sharp Objects),里面有一个酗酒的女主,镜头全程很迷幻,跟随女主的醉眼,游移在荒芜的美国小镇街头;话语像痛苦一样萦绕不散,被女主用小刀刻到自己身上。为什么有这种性别差异?我也想不明白,但有个可能的解释是,男人抽烟喝酒更容易跟”大事”联系在一起,要么在跟其他男人一起吞云吐雾地谈生意社交,要么跟Rust一样,看起来是个消极的孤独者,其实抽烟酗酒的时候也还是在彻夜不眠不休地办案子。重烟过酒,那就是性情中人,硬汉豪杰!相反,女人在银幕和现实世界的塑造中,更多是借烟酒消愁的受害者形象。至于那些一心想着干大事的女强人,过度烟酒首先就意味着不节制的风险。而历史叙事与现实经验反复提醒我们,在男权社会中不懂节制与隐忍的女人,通常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
2024年2月完结的《真探·夜之国》(True Detective: Night Country)是《真探》的第四季,女性的暗夜主场。
《真探》第四季剧照,Jodie Foster(左)饰Liz Danvers,Kali Reis饰Evangeline Navarro
这一季,两个大女主侦探,虽然同样有不妥协的强悍性格和复杂的个人问题,但她们不可能再像第一季的Rust那样,挑衅似的直视镜头,狂妄地滥用物质:尼古丁、焦油、酒精。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演的警长Liz是个清醒亢奋的工作狂,全剧只有一次在圣诞夜跟养女吵了一架以后把自己灌醉,一个人边喝绝对伏特加边坐在餐桌前研究新证物,拿着手机一遍遍地看多年前旧案中被杀害的原住民Annie临死前痛苦尖叫的视频。酒精在这里很自然地成为了手段:在眩晕的观看中,Liz发现了新线索。这是一个犯罪剧里惯用的设计,因为最好的、”真正的”侦探多少都有点分裂,有时需要像罪犯一样思考才能高效破案。酒精能模糊内心和环境、自我和他者的界限——当正义与邪恶,警察与罪犯,当一切不再非黑即白,案情和剧情也有了迸发复杂性的原点。
复杂性要有震撼力,可能还得落回某种深邃的人性。这一季《真探》的案情和剧情本身并不复杂,跟第一季并置,镜像感极强。第一季是潮湿闷热的南方沼泽,两个有明显缺陷的男侦探,凝视一具具被”奇观”(spectacle)化的女尸,凶手是一个与男性主导的宗教社会权力机构共谋的恶魔变态男。《夜之国》放在天寒地冻的阿拉斯加极夜,两个不完美的女侦探,八个在恐惧中呐喊的科考男被冻成一组拉奥孔冰棍,凶手是一群为姐妹复仇的原住民女人。第一季的Rust有难平丧女之痛的人物背景,这一季Liz的极夜梦魇是丧子。Rust的搭档小马暴躁易怒,频频出轨,面对罪大恶极的凶犯会毫不犹豫地动用私刑;Liz的搭档是个易怒而强壮的原住民女警,女拳击手Kali Reis演的Navarro,高傲偏执的翘唇不苟言笑,对她的好好先生男友肆意地发泄性欲、愤怒,又时常陷入女性通灵的直觉,毫无悔意地私刑男罪犯。女侦探和第一季的男侦探一样复杂,但很显然,她们肩上的主题包袱要比镜像另一面的男人们沉重得多。
在这个层面上,主题先行的《夜之国》无疑是失败的。镜像本身容易僵化,特别是当女性主义的首要任务像黑夜一样逐渐吞噬了其他冲突的叙事可能。除了性别,《夜之国》看似还要处理很多社会议题:少数族裔、生态环境、殖民主义、原始宗教。但所有这些议题都可以被简化为由性别议题投射或衍发的二元对立:殖民/被殖民、现代/原始、科学/鬼神、中心/边缘(极地小镇的地理位置)、工业/自然。女性始终是被压迫者,是家庭暴力和厌女情绪的受害人,是承受矿业污染恶果的原住民,是被现代社会秩序边缘化的被殖民者。贯穿第一季的光明/黑暗辩证在这一季也被隐喻化为一种无法调和的男女对立:女性和所有被迫害者都在暗夜深处,因此只能攫取黑暗的力量,在两个拥有男性特权(Liz是习惯性滥交的小镇警长,Navarro有比男性更强壮的身体),因而也不得不因循父权社会秩序行使权力的女侦探的努力和包容下,实施女性主义的正义与暴力。剧末,Liz和Navarro发现凶手是一群女性原住民,犯罪目的是为了给曾经被科考男杀害的Annie复仇,于是选择庇护弱者的罪行。在黑暗的国度,连法律也不值得尊重——因为法律象征着现代、理性、父权。法律和暗夜一样,四伏敌意。
《真探》第四季剧照
正因如此,《夜之国》容纳了太多牵强的细节和情节。第一集,Liz在勘察科考队失踪现场,依据没吃完的火腿三明治中蛋黄酱的稠度来推测这些人的失踪时间。”这是孩子把午餐忘在汽车后座时,你会学到的事。”她不屑一顾地对男同事Hank说,然后又转去看她年轻的下属、Hank的儿子Pete:”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做三明治的爸爸,对吧?”言下之意:呵呵,有几个爸爸会给小孩做午饭呢?妈妈们看这一幕估计都会感到很爽很解气,但我们的工作狂Liz在接下来的剧集里,一个被浓墨重彩地刻画的缺点就是不停地PUA下属,不停地侵占Pete的私人时间,激化了他个人的家庭矛盾。工作环境里玩弄权力关系,恐怕没人能比Liz更父权更专制。这部剧最大的剧情bug可能出在Pete为了救Liz,毫不犹豫地弑父那段:象征意味可取,但剧情逻辑骤然降至冰点,不免令人唏嘘。
大概是出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夜之国》的评分降到了低谷,IMDb评分比第一季降了两至三个整数。我能大致理解差评人的心理,但总体来看,这样的评分并不公允。《真探》第一季早早被封神,第四季的镜像设定一开始就意图对男性神剧做一番激烈的矫正,政治正确的任务不可避免地在各个层面干扰叙事与故事。可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季还是成功塑造了两个一心想干大事的、复杂的女英雄:Liz想当好警长,维护小镇的秩序和正义,Navarro想为被残忍凶杀的Annie追回公道。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遇到多少案件层面和个人层面的挫败,无论需要利用、依赖多少父权制度惯例,两位女主都在执着地坚持她们认定的”大事”。
那么,什么是”大事”?位居故事源头,也是案件核心的女原住民Annie,她被科考队男人杀害,就是因为她作为一个环保抗议者,意外发现并当即毁坏了科考队的秘密成果:科考基地为了研发一种或可治愈癌症的冰川物质——为了做一件造福全人类的”大事”——故意让矿场提高污染指标,以致小镇污水横流,不断有人流产、生下死婴。这里的隐喻性当然也很强:干”大事”的男人总是在牺牲、贬低甚至试图清除那些阻碍男人干大事,或者只是在自己小天地里默默烧饭、带娃、做各种”小事”的女人。当代女性主义的回应,除了大声疾呼”女人一样能干大事”,或许也可以告诉世界:不是只有那些需要牺牲弱者的事,才算大事。
《夜之国》里,有这样一个场景把我看哭了:第三集序幕,画面很难得地倒回到几年前,Navarro作为警察奉命去逮捕擅闯矿区的Annie,正好遇上Annie在自个儿家里给原住民女人接生。镜头缓慢地移动,见证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接生仪式:分娩的痛苦、骤然的沉默、心肺复苏术后忽然啼哭而降的生命。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情动(affective)感如此剧烈、饱满的镜头了。50年前,所谓”男性凝视”(the male gaze)的发明者马尔维(Laura Mulvey)在那篇被用烂了的文章《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里告诉我们,银幕上身体被框定的过程,镜头移动的方式,多数情况是在模拟现实中父权制的方式来看待女性。可在这一幕,男性凝视还是女性凝视已经不重要了。谁在看,怎么看,都不重要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原始的情绪,一种生存的欲望刺穿了黑暗,撼动着我们的视觉。生命真实可畏,生命本身就是大事。
于是我们拐进一串黑暗的梦,在屏幕上凝视生命。我们看到她的黑暗活着,仍然活着。
作者:顾文艳
文:顾文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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