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与播出前宣发轰轰烈烈、招商成绩喜人迥异,改编自著名漫画IP《狐妖小红娘》,由杨幂、龚俊领衔主演的剧集《狐妖小红娘·月红篇》(下文简称《月红篇》),播出后“大扑街”:播出后两天虽在粉丝的助力下收获不错的播放数据,但随即热度和播放量一降再降,S+制作只播出S级的效果。
《月红篇》的“扑街”,令人深思国产漫改剧的境遇。这两三年堪称奇幻类漫改剧的大年,《异人之下》《虎鹤妖师录》《大理寺少卿游》《烈焰》等漫改剧相继播出。但除了《异人之下》口碑不俗,其他作品均效果平平。
二次元的漫画与三次元的真人影视之间存在“次元壁”,是漫改剧必须跨越的壁垒。在尊重原著精髓的基础上,奇幻类漫改剧应充分发挥漫画艺术的想象力优势,构筑一个令人信服的“第二世界”——这是漫改成功的前提。
国产漫改剧:起步挺早,弯路不少
漫改剧是指根据漫画改编而成的剧集作品。它们将漫画中的故事情节、角色和世界观转化为现实中的视听表现形式,使得漫画粉丝以及更广泛的观众能够在屏幕上观看和体验二维漫画内容的真实演绎。
无论是好莱坞还是日韩,漫改影视剧都蔚为大观。好莱坞自不必多言,漫威、DC都是从漫改发家,蜘蛛侠、雷神、蝙蝠侠、钢铁侠等都是从漫画走向真人。日本的动漫产业也高度发达,很多真人影视作品由漫画改编而来,比如《东京爱情故事》《金田一少年的事件簿》《麻辣教师GTO》《重版出来!》《弥留之国的爱丽丝》《海贼王》等等。韩剧不甘示弱。这些年来,韩漫已经成为韩剧重要的创意来源,《未生》《金秘书为何那样》《梨泰院Class》《地狱公使》《僵尸校园》《超异能族》等引发热潮的故事均来自于漫画。
相形之下,国产漫改剧的起步虽早,且有过短暂的漫改热潮,却也走了不少弯路。
早在1949年,张乐平的漫画《三毛流浪记》就曾改编为同名电影。1992年,张建亚执导电影《三毛从军记》,好评如潮;1996年,徐银华执导的剧集《三毛流浪记》,是新中国的第一部漫改剧。我国的漫改影视剧起步于漫画《三毛流浪记》,但在几十年时间里也一度只停留于此。
我国香港地区在1990年代迎来漫改电影的热潮。彼时香港漫画迎来创作高峰期,涌现黄玉郎、上官小宝、马荣成、冯志明等漫画大师。刘伟强执导的《风云雄霸天下》《中华英雄》《古惑仔》系列,徐克执导的《财叔之横扫千军》《黑侠》,黄泰来执导的《刀剑笑》等电影,均改编自漫画作品。
新世纪初,华语漫改剧中心转移到我国的台湾地区。在台湾偶像剧的巅峰时期,诸多风靡两岸的偶像剧改编自日本的漫画,比如《流星花园》《爱情白皮书》《蔷薇之恋》《花样少男少女》《恶魔在身边》《恶作剧之吻》《公主小妹》等。
新世纪初,大陆也有过漫改佳作。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粉红女郎》《双响炮》《醋溜族》相继改编成剧集——2003年的《粉红女郎》更是红极一时。不过,大陆漫改剧并未如港台地区那般形成气候。《粉红女郎》之后的十余年时间里,就再没什么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品。
直到2015年,韩延执导的漫改电影《滚蛋吧!肿瘤君》上映并获得不错的票房,漫画更多进入影视创作者的视野。2018年,韩延再次执导漫改电影《动物世界》。同年,另一部漫改电影《快把我哥带走》成为票房黑马。
在剧集领域,由于缺乏漫改经验,更多只是蹭IP、蹭热度,除了2016年《画江湖之不良人》获得8.3分的评分,其他漫改剧纷纷扑街。2015年由国产原创动画改编的真人剧《秦时明月》播出,差评一片;2017年播出的漫改剧《镇魂街》《班长大人》《开封奇谈》《深夜食堂》,口碑也不理想——尤其是黄磊主演的剧版《深夜食堂》,豆瓣评分低至2.9分;2018年播出的《流星花园》《火王之破晓之王》《甜蜜暴击》等漫改剧,豆瓣评分也徘徊在2-4分区间……
2020年的漫改剧《棋魂》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作品,低开高走,豆瓣评分8.6分,成为国产漫改剧的成功范本。《棋魂》之后,漫改剧渐渐从小众、低成本、中小制作的特点,转向顶级动画IP改编、知名演员/流量明星参与、大投资、大制作的范式。漫改剧制作升级,也获得前所未有的高关注度。
2021年迪丽热巴、吴磊主演的漫改剧《长歌行》,播放数据亮眼;2022至2023年,《少年歌行》《外婆的新世界》《异人之下》等口碑尚可的漫改剧播出;2024年,改编自知名漫画IP《大理寺日志》的《大理寺少卿游》播出,改编自知名漫画IP《武庚纪》的《烈焰》播出,再之后就是《月红篇》。至于待播的S+漫改剧,则有《狐妖小红娘·竹业篇》和《狐妖小红娘·王权篇》等作品。
国剧漫改热:网文IP热后的新需求
若是跟好莱坞或日韩的漫改影视相比,国内的漫改浪潮可谓姗姗来迟,规模也与之不可相比。国内漫改的“慢热”,既因为经验不足,也由于某种“资源诅咒”——我国拥有庞大的网文IP库,这是全世界所独有的,一堆网文IP就够影视圈改编的。2015年起,国内掀起IP热潮,很多网文IP遭到哄抢,热门的网文IP甚至可以卖出上千万的价格。之后的几年,国产S+剧集基本都是改编自网文IP。
2018年之后,IP热潮的后遗症逐渐暴露。很多改编自顶级网文IP、顶流参与的剧集质量令人不敢恭维,“流量明星+IP”的创作模式失去观众信赖。与此同时,国内的网文IP在短时间内被密集地哄抢开发,不少经典的网文IP已经被影视化,而新兴的网文IP质量却遭到“低幼化”等质疑,亟须开拓新IP来源。于是,尚未被充分挖掘的漫画领域,吸引越来越多的目光,客观上助推了漫改热。
另一方面,二次元巨大的市场潜力,也让影视资本垂涎。这些年来,国内二次元行业发展迅猛。相关数据显示,初步统计2023年二次元用户规模达到4.9亿人,其中核心二次元用户达1.2亿人;在深受二次元文化影响的Z世代人群中,泛二次元用户占比已高达95%;2023年我国动漫产业总值约突破3000亿元。随着资本的加速进场,一些漫画平台崛起,国内也诞生了不少顶级漫画IP,它们在二次元的影响力甚至不逊色于一些经典日漫。比如《一人之下》在漫画平台上的人气已经突破300亿,《狐妖小红娘》全网点击量超200亿。头部漫画IP的商业价值充满想象空间。
随着国内IP开发体系的逐渐成熟,对于一个IP的开发已经不仅局限于单一的艺术形式,而是网文、有声小说、漫画、动画、电影、电视剧、游戏等所有形式打通,实现“一鱼多吃”,尽可能将IP的价值发挥到极致。比如《一人之下》2015年开始连载,2016年就推出中日合作的动画作品《一人之下》,到2022年已经推出了五季;2020年,《一人之下》的有声小说在平台上线;去年许宏宇的剧版《异人之下》第一季播出,第二季也已开拍;乌尔善的电影版《一人之下》三部曲也已拍摄完毕。
可见,漫改热是“天时地利人和”的自然结果。漫画满足了市场对于IP的新需求,其蕴含的商业价值亟待进一步开发,越来越多影视人涉足其中。
漫改剧之难:漫画与影视的“次元壁”
漫改剧确有市场想象空间,同时也面临重大的挑战,即“次元壁”——二维世界(如漫画、动画)与三维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
漫画是一种直观具象的视觉艺术,比如漫画中主人公的个人形象,漫画家已经“画”出来了。所以说,漫画中的人物形象是“给定的”,早已镌刻在读者的脑海中,读者看到的是一样长相、发型和服饰的人物。
这就给漫改剧的选角带来很大的挑战,在进入故事之前,观众首先就会在意“像不像”——漫改剧的选角是否与漫画中的人物气质相一致,是否符合自己认知中的人物形象。一旦有比较大的偏差,很可能遭到漫画粉丝的反感和抵制。比如漫画《大理寺日志》,李饼虽是人,却长着一张猫脸。在二次元世界,将一个官职显赫的大理寺少卿设定为动物形态,突破传统的历史人物塑造方式,增加奇幻色彩。
但作为真人影视剧,《大理寺少卿游》实在不可能真的让李饼以“猫脸”的形态出现。虽然真人版通过赋予李饼一些与猫的共同点,让人物显得“猫里猫气”,希望压缩二者之间的“次元壁”——但漫画中的李饼终究是猫脸,相似度理论上是零。有些漫改剧凭借演员的演技慢慢纠正观众一开始的偏见,但普遍的“低开”确实给漫改剧带来很大的压力。
漫画中的人物形象往往会显得夸张,漫画角色形象具有很强的符号性和象征性,比如通过各种特殊的造型、动作、表情等来展现角色的性格和情绪。真人改编时既要还原人物本色又要充分落地,一旦与现实环境格格不入,哪怕是复刻漫画形象也会有cosplay的“异样感”。
漫画虽然是具象艺术,但也是一种极致简约的艺术,需要依靠读者的大量联想将空间、时间与音效在脑海中具象化,并自动填充一些空缺信息,从而连缀成一个完整一体的故事。影视化时,就需要将寥寥几笔的漫画“化简为繁”,使之成为丰富饱满的影像语言——包含镜头的推拉摇移跟,也包含人声、音响、音乐等各种声音效果。
更关键的是,漫画以图像为主、文字为辅,少量的文字主要是起到铺垫、说明、解释等作用,人物对话也常常言简意赅。影视化后,就需要编剧大量的文字填充,既要合理又要自然,以让影视版本的逻辑性更强更流畅。《月红篇》的致命问题就在于剧本极其空洞,譬如男主角从少年时期到成年对女主角的情感进展一晃而过。在漫画中这是留白,在剧中就成为空洞与破绽。剧中类似的弊病俯拾即是,导致剧集漏洞百出、逻辑混乱,无法令观众信服。
当然,并非任何漫改剧都存在“次元壁”的烦恼。新世纪初,诸多改编自日本漫画的台湾偶像剧大获成功,与之相类似的,韩国也有不少改编自少女漫的爆款偶像剧,比如《金秘书为何那样》《社内相亲》。这类漫画本质上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类型的变体,差别仅在于它们是以漫画的形式出现。
所以,那些具备强烈现实感和类型特征的漫画,“次元壁”会稀薄得多,漫改的难度也有所降低。比如《滚蛋吧!肿瘤君》的原漫画带有鲜明的“小妞”属性,《快把我哥带走》的原漫画洋溢着青春校园色彩。
在国内的创作环境下,现实向的漫画IP本身很难打得过数量庞大、质量稳定、受众更多的网文IP。所以,国内现实向的漫改剧数量很少,那些顶级漫画IP、包括一众S+漫改剧,几乎都是改编自奇幻类型的漫画。它们以庞大的世界观构建与神乎其神的想象力取胜——这是漫画这一艺术形式的核心竞争力。
漫改剧扑街:变成面目雷同的架空故事
那些充分张扬想象力的奇幻漫画,常常会涉及超自然元素、异世界设定或魔法体系;漫画通过图像直接展现这些非现实景象,无须受限于实际拍摄的物理限制或预算约束;漫画家可以用笔触描绘出任何天马行空的想象,无论是壮观的魔法战斗、奇异的生物还是宏大的异域景观,都能以视觉震撼的方式呈现给读者。
这些脑洞大开的漫画,成功构筑一个托尔金所谓的“第二世界”。这是相对于我们所置身的这个“第一世界”/现实世界而言的,“想象出真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但是赋予它们‘内在的真实性’”。它是一个详尽构建、自成一体的宇宙,拥有自己的地理、历史、文化、种族、语言乃至生态系统,这样的世界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或变形,而有着自己的内在逻辑和完整性,像现实世界一样复杂、多样且充满生命力,让读者沉浸其中,摆脱现实沉重的肉身。
“第二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明显区隔,才是国产漫改剧“次元壁”最难突破的部分,也是国产漫改剧扑街不断的一大症结——在漫改过程中,创作者剔除“第二世界”的完整性、独立性与反思性,一通“爆改”让故事变成一个面目雷同的架空故事。
比如漫画《武庚纪》“重写”商周历史,表达出对既有制度、道德规范乃至信仰体系的反思,武庚敢于抗争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与“天”,展现强烈的反叛精神和独立人格,符合现代观众追求个性解放和公平正义的价值取向。而改编后的《烈焰》,已经与商周背景无关,与人、神、天的对抗关联不大。“商”成了架空的“辛”,“商王”成了“辛王”,“妲己”成了“心月狐”,商王与妲己的儿子“武庚”成了“伍赓”,“神”成了“?”……《武庚纪》成为一部架空玄幻剧。
“第二世界”作为奇幻漫改剧的核心特征,魅力在于其无限的创意空间和深度世界观的探索。《月红篇》典型暴露出漫改剧对“第二世界”呈现时的另一巨大破绽——仅仅将“第二世界”作为恋爱的舞台,忽略这个世界本身的独特性、复杂性以及它所能承载的更广泛主题和深层意义,让观众错失体验一个全面、立体幻想世界的机会——而这恰恰是读者从漫画中获得的最宝贵体验。
相形之下,《异人之下》受到好评(豆瓣评分8.1分),就在于它保留了“第二世界”的完整架构,让“第二世界”与现实世界充分地交融对照,让很多观众真正感受到漫画作为一种脑洞艺术的无限想象力。
概言之,对于漫改剧而言——尤其是国内当前主流的奇幻类漫改剧,成功的关键在于对“第二世界”的真诚还原。这不仅意味着要高度忠实地再现原漫画中的视觉风格、场景构造、人物设计等,让粉丝感受到熟悉的视觉冲击力和情感共鸣,还要求制作团队深入理解并提炼出原著的核心精神和氛围,使得观众即便在脱离漫画原图的动态影像中,也能沉浸在那个充满想象力与奇遇的幻想空间里,获得超越纸面阅读的沉浸式体验。否则,漫改剧大概率就只剩扑街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