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Will Brantley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Camera Obscura

(1982年12月1日)

让-吕克·戈达尔:好吧,你希望我先发问吗?

宝琳·凯尔:请。

戈达尔:你知道这场对谈应该聊多久吗?

凯尔:聊到他们不想听了为止。

戈达尔:有人跟我说大概是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不算太长;我本以为要两三个小时或四五个小时……在为这次活动做准备时,我试着通过读一些你写的关于近期电影的文章来训练自己,这样至少我们会与观众有一些共鸣。我读了关于《天外横财》《愤怒的公牛》和《天堂之门》的文章,我想和你谈谈这些电影,也想谈谈你六七个月前写的一篇文章,名为《为什么这部电影如此糟糕》(Why The Movie Was So Bad)。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些话题开始。

戈达尔和宝琳·凯尔之间,载入史册的一场大辩论-风君歌曲歌词大全网
《天堂之门》

凯尔:好呀。我想,当你说通过阅读我的一些文章做准备时,也许有一种消极的暗示(笑声)。对美国人来说,这往往意味着无法忍受,但我希望情况并非如此。

戈达尔:完全不是,因为我的英语或者说美式英语说得不好(笑声),我真的在竭尽全力听我们用一门外语来聊天,截至目前,在从事电影工作三十年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拍电影上,所以对我来说,用外语倾听和交谈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凯尔:我觉得你的英语说得足够好了。我希望请你先告诉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你对我写的东西有什么反馈,从而给我一些立足点。

戈达尔:好吧,就在五分钟前,你告诉我,我不应该让你对所有的美国影评负责,但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你应该承担起责任,就像我觉得我对自己看到的电影要负责一样,即使这些电影不是我拍的。

凯尔:不,我不同意。我不敢相信你会认为你需要为自己讨厌的人的作品负责。

戈达尔:就拿那篇文章来说吧,你谈到了电影为何如此糟糕,你指责了(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一位好朋友,他是某个电影公司的副总裁。你让他对电影中的一切不良现象负责。我自问:「一个人怎么能对……负责呢?」我是说,一部电影至少是由上百人参与制作的。这就像战争。尼克松当然有责任,但美国人民也要为给尼克松投票负责。

凯尔:好吧,让我解释一下我所说的高层人士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是什么意思。如果电影公司的高层人员对电影本身没有多少兴趣,而是出身于经纪公司、律师事务所或商界,如果他们来自哈佛商学院(其中许多人都是哈佛商学院的学生),而且他们的加入是为了使业务合理化,如果他们严格地从一个项目在开拍之前能赚多少钱的角度来考虑,也就是说,他们能从电视、海外电视、有线电视、录影带等领域赚多少钱,他们就会知道,他们能从那些明星云集或改编自畅销书的影片中赚到最多的钱。这些影片最容易营销,因此营销决定了他们将制作哪些影片。

通常,如果他们对某部影片没有太大信心,也确实无法进行预售,他们就不会为这部影片做任何事情,这样一来,像《天外横财》或《彻夜大奖赛》或《大西洋城》这样的影片,就不会像他们有信心大卖的那些影片得到足够的宣传。事实上,他们羞于与这些电影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电影不会赚钱,所以,有意无意间,他们导致了这些电影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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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城》

戈达尔:是的,但这不够令人信服。你说得对,但并不能完全说明电影制作的真实情况。电影不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拍出来的,一部电影的诞生与观众、摄影师、工会人员都有关系……我是说,如果只是为了赚钱,他们为什么不去卖美国车呢?

凯尔:我换个说法吧——

戈达尔:或者是因为人们都在服从某种规则?我尽量不服从规则。这就是为什么——

凯尔:你不在大制片厂体系内。

戈达尔: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笑声)。

凯尔:但你不能的原因正是我所解释的。这和「美国人戈达尔」无法在大制片厂体系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

戈达尔:但这并不是不给我拍片的理由。

凯尔:我侧重的是解释好莱坞结构中的电影制作方式。我不是在说你们这些来自其他地方或独立的电影导演。事实上,你的工作方式更像美国好莱坞之外的、独立的导演。你从来没有拍过一部必须大获成功才能回本的电影(我相信《蔑视》除外),我想那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接触类似制片厂体系的经历。

戈达尔:那是我第一次和美国制片人合作,这就是为什么(笑声)……

凯尔:难道你不同意——

戈达尔:我想说明的是,你文章的标题应该是「为什么电影如此糟糕?」作为影评人,你以及我本人,都有责任。但我认为,尤其是在美国,如果一部电影不好,你的责任更大。这是因为影评人在这里的影响是如此强大,而他们却没有利用好自己的权力;或者说,他们利用权力的方向与那些电影公司高层并无不同。

凯尔:我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因为从本质上讲,他们服务于制作电影的同一家公司,当然,他们也倾向于被大牌导演所打动,而不是看单部电影的质量。但并非所有的美国影评人都是如此,正如并非所有为制片厂体系工作的美国导演都会屈服一样。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抗争,坚持自己对影片的看法。不过,我们还是要分析一下,为什么美国的电影总体上如此糟糕,而且随着有线电视的出现和商业电视的流行,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在过去的几年里,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我认为这是由于制片厂的集团化控制,现在任何不寻常的项目获得融资的机会都越来越少了。

戈达尔:的确,但这样一来,你就必须忘掉用那种方式拍电影,而改用另一种方式。如果在美国做不到,那就到其他地方去拍。

凯尔:要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很多人都有一些制作规模更大的想法。

戈达尔:那些想法都是从哪儿来的?(笑声)

凯尔:比如说科波拉,他就是一个最擅长大规模作品的人,不一定像《现代启示录》那样的规模,但他确实有一种史诗般的视野。他不是一个拍小电影的人,完全不是。我不认为《窃听大阴谋》是他最好的作品,我当然也不认为《雨人》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的意思是,他依赖于电影公司的融资和发行系统。我希望他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但他没有做到。因为你的工作方式与众不同,你就认为每个人都可以。这就是与艺术家对谈的问题所在。他们觉得自己的方式就是唯一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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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启示录》

戈达尔:不,完全不是,但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生存。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拍的从来不是一部电影,我也从未梦想去拍某部电影,我一直在拍可能实现的东西。

凯尔:但也有人与体系对抗并取得胜利。好莱坞出了一些好电影。

戈达尔:当然。

凯尔:大多数人在开始一个项目时,都希望能够拍出好电影。首先,他们不希望像独立电影导演那样,拍出一部电影,然后花两年时间在全国各地宣传,以收回成本。这往往是一种可怕的自我毁灭的方式,因为与制片厂合作,他们有发行保证,至少有发行的希望,但如果他们选择独立制作,他们几乎要花费所有的时间自己发行影片,这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戈达尔:例如,让我们来聊聊一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但我想为它辩护)都觉得糟糕的一部电影——《天堂之门》。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评价这部影片的,但我读过文森特·坎比和其他人写的一些文章,他们对《猎鹿人》说了很多好话,而我认为《猎鹿人》并没有那么好,就像《天堂之门》并没有那么糟糕一样(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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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人》

即使它是一部失败之作,在我看来,失败也比成功有趣得多,因为它就像一具生病的躯体。你可以看着它,检查它,然后说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认为《天堂之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有很多不错的东西,但导演却无法贯彻到底——原因非常明显,我们可以分析。但评论家们从来不会这么说,也从来不会试图帮助西米诺这样十分傲慢的导演,以激励他下次拍出更好的作品。

凯尔:首先,我要说的是,我对《猎鹿人》并不像我的大多数同事那样热衷,对《天堂之门》也没有那样贬低。确实要指出的是,我认为这部电影是失败的,但它的创作者是一位艺术家。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另一方面,当你说失败比成功更有趣时——它是一部造价4000万美元的失败之作,可能不是谁都会觉得这个失败有趣。

戈达尔:我觉得有趣是因为有了这4000万美元,我就可以拍40部电影(笑声/掌声)。

凯尔:这也是西米诺受到敌视的部分原因。

戈达尔:预算100万美元的电影对我来说是非常昂贵的。要是有这么多钱,我的下半辈子就有保障了(笑声)。

凯尔:你才刚刚转移了阵地。

戈达尔:但我在想,就在那部影片而言,有趣的一点还在于他们迷失了方向。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因为它跟我作为导演的身份不无关系,而且我对美国很感兴趣,我把美国当成我的家——因其氛围和我与弗朗西斯的关联,他有一个工作室,并且试图把工作室变成一个家,而我有一个家,我想把它变成一个工作室。这是我与弗朗西斯的唯一关联。但我认为,所有优秀的美国导演——斯科塞斯、德·帕尔玛,所有著名的导演,他们都和我一样迷失了;我们没有拍出我们本可以拍出的影片。我可以拍出更好的作品,马丁可以,弗朗西斯也可以,但我们没有。迈克尔·西米诺也可以拍出更好的作品,但他没有。

两天前,当我看到《天堂之门》时,我觉得他是想在美国拍出一部如今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格里菲斯那样的大片。这就像看到一个瘸腿但不自知的艺术家。这部电影非常有趣;因为迈克尔是边拍边发明,他只能在三小时的电影中制作出几个短片,但其中一些短片明显比另一些有趣得多,它们会让你明白什么是电影制作。他在尝试制作一部美国电影,这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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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门》

凯尔:我不太确定你的意思,因为你说这些人无法拍出他们能够拍出的电影。

戈达尔:没错。

凯尔: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个悖论,我想我们只能接受它。

戈达尔:不,现在的导演都太过火了,不管是在欧洲拍的,还是由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拍的,越是好的导演就越过火。弗朗西斯也过火,我的意思是,他本打算只为制片厂拍摄一部不错的小型喜剧片;他很游刃有余,没有问题,从长远来看,这部影片可以收回《现代启示录》的成本,但突然之间,一部400万美元的影片变成了一部2500万美元的影片。这表明,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们必须正视它,因为这是我们的未来——至少是我作为电影人的未来。德·帕尔玛也很有才华,但当他把自己的才华投入到如此糟糕的剧本中时,就做得太过火了。

凯尔:我认为德·帕尔玛的电影的成本相对较低,所以我不确定你为什么提到他。德·帕尔玛的大部分电影,除了《愤怒》(以好莱坞标准衡量,《愤怒》的成本还算适中)之外,都是以非常低的成本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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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

戈达尔:他过火的地方在于并不关心剧本,他应该对剧本更仔细一些。

凯尔:这部电影的剧本是他自己写的,我觉得相当不错(译者注:疑误,《愤怒》的编剧应为约翰·法莱斯)。

戈达:我还是认为他有些过火,尤其是在他的最新作品《剃刀边缘》中。我喜欢德·帕尔玛,因为他非常重视影像,从影像入手,这很好,但他不应该如此轻视故事。

凯尔:希区柯克也是这样。

戈达尔:不,并非如此,至少他最出色的四五部作品不是这样。

凯尔:我想说的是,在希区柯克生涯最后的二十年里,他的大部分电影剧本都非常平庸。在早期的一些电影中,如果他想要某些情节,就会由编剧把剧本按他的意思调整(剧本被丢给了可怜的编剧)。如果你去看看《海角擒凶》或《海外特派员》这样的电影,会发现剧本只是在围绕这些情节做文章。但我认为这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你说美国导演过火或做得太过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经济上、技术上还是其他方面,因为德·帕尔玛和科波拉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戈达尔: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们所拍的电影对他们来说要么太大,要么太小,他们与自己的创作没有正常的关系。这就像一个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但他说得太快,我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凯尔:但什么是正常的关系?我是说,艺术家怎么能确定这一点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因项目而异——科波拉的作品有大有小。现在他似乎更喜欢大规模的作品,但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人否认并对抗自己的秉性呢?也许正是在最大的规模之上,他才能完成最伟大的作品。

戈达尔:在我看来,当你花费4000万美元拍摄一部像《天堂之门》或《现代启示录》这样的影片时,这不是大规模的,而是小规模的。因为就《现代启示录》而言,4000万美元不算太多——美国驻西贡大使馆每天早上都要花很多钱(笑声)。我很早就成为了自己的制片人。我发现,拍电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花钱(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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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启示录》

凯尔: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即使是从制片厂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

戈达尔:而且弗朗西斯是个挥金如土的人(笑声)。

凯尔:但这也关乎某种宏大。他们中的一些人为电影公司赚了大钱,比如斯皮尔伯格、卢卡斯和其他许多人,他们为电影公司带来了数亿美元的收入。因此,如果他们有很多想法并想尝试一下,而影片的成本又很高,他们确实有正当的理由。他们也知道,当他们在一部影片上赚了很多钱时,这些钱是不会再投入到电影制作中去的。大财团会把这些钱拿去收购其他行业或公司,比如造纸厂或制鞋厂。因此,我并不太担心泛美公司因《天堂之门》遭受的损失,因为他们其他的一些电影也获得了巨大的利润。如果只谈钱……如果是你和其他电影人原本可以拿到的4000万美元打了水漂,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现在很难控制某类导演。比如西米诺这样有远见的导演,在《天堂之门》的制作过程中,制片厂的每个人都非常害怕他。但没人有办法控制他,因为你无法解雇一个脑子里装着电影的导演。这不像以前,你可以炒了他,然后换上另一个签约导演,在指定时间拿起剧本开拍。《天堂之门》根本不可能停拍。所以他们不得不让西米诺继续拍下去。我的意思是他们试图拉紧他的缰绳。

戈达尔:他们可以这么做,但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非常想花这笔钱。他们甚至可能还赚了不少利息,因为他们控制着借钱的银行(笑声/掌声)。

凯尔:不,我认为这部电影不是这种情况。而且我认为,当一部影片超出预算时,高管们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因为之后很可能会有一些人职位不保。每个人都知道,当一部电影开始超支的时候,管理者会有多害怕。我记得在《天堂之门》开拍前一年多,好莱坞的每个人都在屏息凝神地讨论《天堂之门》会如何进展,因为公司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西米诺的控制,他们不得不跟着他走,希望他能有所作为。

但我认为,就《天堂之门》的情况而言,你对影评人的看法也有点不公平。我确实认为坎比的评论有些残酷。另一方面,事实上,这部影片没有好的场景,也没有好的角色,而且片长不短(笑声)。我认为它的视觉效果非常有趣,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观众喜欢。如果公司认为影评人是错的,他们就会投入数百万美元做广告,也许就能收回成本。如果公司有信心,很多糟糕的电影都能获得成功。但他们不相信《天堂之门》,所以才听信了媒体的反馈。我的意思是,就像《青春珊瑚岛》这部电影,虽然在各方面都比《天堂之门》差得多,但它确实有一些卖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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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珊瑚岛》

因此,他们投入了大约1500万美元来推销这部糟糕的电影,并非常精明地在教会和家长群体中推销这部电影,告诉家长们这部电影将向他们的孩子展示美好、纯洁、自然的爱。我写了一篇差评(几乎所有人都写了差评)几个月后,我开始收到读者来信,抱怨我贬低了这段对他们家庭意义重大的美好经历(笑声)。广告的力量是巨大的,我认为,如果他们愿意宣传《天堂之门》,如果他们像在1100家影院放映烂片那样对待《天堂之门》,差评就来不及传播(笑声),《天堂之门》也许就会成功。至少在第一周,或许在第二周,他们会有所收获。但他们深感沮丧,因为他们认为影评人所说的是公正的,即这部电影一无是处。

戈达尔:但是,作为杂志的作者,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是广告业乃至电影产业链的一部分吗?你怎么能在两个广告之间写这样一个小专栏呢?(笑声/掌声)

凯尔:没有广告。《纽约客》的电影广告很多年前就没了。

戈达尔:不是电影广告,但也有其他广告。

凯尔:如果你仔细看看《纽约客》上的广告,它们都是日用消费品。也就是说,该杂志在发表蕾切尔·卡森的揭黑文章之后,失去了所有化学公司的赞助。每当他们发表讽刺作品时,就会失去一个特定的行业。还有一些行业,比如烟草业,他们不会接受这一类的广告。有足够多的商店,足够多的人在销售昂贵的商品,以保持杂志的编辑自由。这就是为什么它是世界上最好的杂志(掌声)。自由的杂志很少。

戈达:我在法国为杂志撰稿时,那里面也没有任何广告。你刚才说(我们坐车来的时候),你遇到了麻烦,因为你被要求删掉两三行文字。

凯尔:那是版面的问题,并不是因为广告之类的事情。

戈达尔:什么版面问题?

凯尔:有专门负责排版的人。我在为一家周刊写稿,他们的杂志制作得非常精美。他们没有为我的稿子留出25行的空间,所以我不得不删减,因为电影评论和其他评论专栏往往是在最后一刻才放进去,而其他东西都定好了。如果你写得太长,就必须删掉。所以我昨天匆忙修改了稿子,因为我得赶飞机过来。但我从未被要求改变评论观点,也从未被要求做任何事来迎合广告商。这对我和许多其他作家来说都是难得的经历。

戈达尔:看看电影业的运作方式吧。即使你不是《时代》周刊的影评人(因为《时代》周刊也涉足电影业),你仍然是这个行业的一部分。办报是这个行业的一部分,是文化的一部分。

凯尔:你的电影吸引了很多受过教育的、富有的人。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不会去看你的电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因为观众中的某些人而拒绝你的电影。你的电影越是马克思主义,你的观众就越多来自中上阶层(笑声)。但我们不会说这会影响你的作品质量。作为一名影评人,我有绝对的自由表达我的观点。一个影评人还能要求多少自由呢?

戈达尔:我觉得我根本没有自由,我也不会这么想。

凯尔:噢,我认为你在胡扯(笑声)。你是自由的……我的意思是,你拍的电影已经是你能拍出来的最好的了,不是吗?

戈达尔:当然,我有斗争的自由。

凯尔:就是这个意思。

戈达尔:但我认为,如果今天的美国电影不那么好,那是因为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写关于它们的文字。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从你所说的来看是不可能的。比如说,你不能自由地定期写一部不知名的电影。你会被编辑炒鱿鱼的。你没有这种自由——这么说吧。当我翻阅你过去两年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文章后(我并不是针对你本人),在某种程度上你试图与其他文章有所区别。比如关于《影武者》,你说,你试图在其他人都评论过它之后再作评论。但为什么不是两年后,为什么不是两年前?你为什么不在电影完成之前就谈论它?你是一名影评人。影评人不仅仅是一个评论者。当派拉蒙公司决定开拍一部电影时,你就可以写关于它的文章。否则,你的自由何在?(掌声)

凯尔:当然,我可以写——

戈达尔:不,我并不想因此攻击你。我认为这是因为,在《天堂之门》公映的当天,你不可能转头去写一部意大利电影的影评,那样的话,你谈论的可能是一部永远不会在美国出现的电影。

凯尔:不,其实我随时都可以评论任何电影。如果我写的是不知名的电影或晦涩难懂的电影,编辑会很高兴,因为就会少收到一些攻击我的信件(笑声),毕竟没什么人看过这些电影。评论什么是我的选择。我对人们想看到什么电影有一个相当清楚的想法,而且,从新闻学的角度来说,如果你写的是全国观众都看不到的电影,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纽约客》80% 的读者都在纽约市以外。我尽量写那些至少正在发行或即将发行的电影,这样人们才有机会真正地接触到它们。

当我评论像《尔虞我诈》这样的电影时,我知道它在纽约除了某个小影院外将无处可见。但也许全国各地的人们会有机会看到它,甚至会在电视上看到它。不,我认为现在有更多的自由。我认为你希望看到的体系比实际情况更加不乐观,同时,我认为这也许是公众对你最近的一些作品产生的问题之一。你采取了一种全面谴责的观点,没有给别人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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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虞我诈》

戈达尔:不,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与影评人有很大关系。我曾试图在其他地方,而不是在纽约放映这部作品(下一部作品我还会再试一次)。所有的放映商都拒绝了,他们说:「你必须先在纽约进行放映,我们会等着。纽约的《时代》周刊、《纽约客》或类似的杂志会怎么说?如果他们说好话,我们就接受。」在我看来,我的电影的制片人,和许多欧洲电影的制片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美国人不太容易接受外国产品。我也没有日本汽车制造商那么有口碑……对我来说,真正的制片人不是派拉蒙的巴里·迪勒,也不是其他公司的老板,而是你,是文森特·坎比,是安德鲁·萨里斯,是这样的人让——

凯尔:我认为我们的言辞往往是相当温和的,我认为我的同事们经常过于慷慨地赞美而不是贬斥,因为如果你对电影总是很苛刻,或者如果你经常泛泛而谈,读者们就会认为你有问题。但我认为你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放映商之所以不愿意让一部没有来自纽约的影评的电影上映,原因很简单,社区里的人们不会在根本没有听说任何信息的情况下去看一部电影。他们宁愿呆在家里看电视——又不用花票钱。

如果他们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电影的消息,没有看过电视广告,没有听到或看过影评,他们就不会去买票,他们会认为这是一部一无是处的电影或是彻头彻尾的烂片,否则他们就应该听说过这部电影。这就是为什么像《欢笑一罗筐》这样的影片会折戟沉沙。《欢笑一罗筐》《漫长的告别》——很多影片都因为在上映时没有来自纽约的影评而受挫。我认为,其中一些影片如果能得到纽约的影评,本来可以取得很好的成绩。话说回来,你的作品得到了不少很棒的纽约影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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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一罗筐》

戈达尔:并不总是如此(笑声)——这有点夸张。因为,特别是在美国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去看电影的发号施令来自一个很小的中心点。但这仅仅是电影如此糟糕的一小部分原因。

凯尔: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在华盛顿特区,《华盛顿邮报》的影评人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在洛杉矶,也有一些影响力很大的影评人。我是说他们都在某些社区有一定的影响力。

戈达:好吧,这就是会让电影变得糟糕的因素之一。

凯尔:不,一部电影可以在纽约获得差评,但它在任何一个有真正活跃的影评人的社区,在一家有影响力的报纸上,仍然可以获得成功。这就拯救了许多被纽约影评人抨击的电影。但我认为你在很多不同的方面都是消极的。我认为你想看到的是权力集中在目前还没那么多权力的地方。电影的真正权力来自于广告,来自于市场营销人员,他们不仅决定哪些电影能够获得投资,而且决定了哪些电影能够大卖。

他们在电影制作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他们制定了宣传方案之后,人们就会听到很多关于电影的消息,就会去看大受影评人称赞的电影。我写过很多几乎没人去看的电影,因为这些电影背后没有真正大规模的电视商业广告。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但我们有办法与之抗衡。我的意思是,在这个系统中存在着希望,我认为你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否定了它(笑声)。

映后问答环节

问:戈达尔先生,您能谈谈电影在政治变革中的作用吗?

戈达尔:我从不相信这一套。我不认为一张图像或一连串影像能直接改变什么。我越来越不相信它了,因为我觉得人们对文字比对影像更感兴趣。这可能会改变,但我认为人们害怕看到事物——他们更喜欢谈论事物,然后再去看它们……影像就像法庭上的证据。对我来说,拍电影就像提交证据。如果我带来了错误的证据,可以讨论,但必须用文字来建立新的证据。这和科学家的工作方式是一样的。我觉得自己和科学家很相近,因为我们都在研究处理问题的方法。这就是我最近几乎不再从事评论工作的原因——因为在这一领域,文字永远是第一位的。

凯尔:我确实认为电影可以是政治性的,但我不认为戈达尔具有拍摄产生实际政治影响的电影的特质。比如说彭泰科沃这样的人,无论你是否同意他的观点,《阿尔及尔之战》都是一部具有政治影响的电影。在某些方面,《奎马达政变》也是如此!有些人有这样的特质,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深信不疑,而且确实利用电影进行政治宣传。但我认为,当戈达尔因其质疑观点的复杂性而试图拍摄政治电影时,这些作品其实都是文字,都是对观众的说教。而观众拒绝这些电影,是因为它们并没有像爱森斯坦、彭泰科沃或其他一些导演的作品那样,在情感上对他们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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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及尔之战》

问:您的意思是说,像《各自逃生》这样的电影没有发表任何政治声明,尤其是女权主义观点?

凯尔:哦,其中的女权主义言论让我为他感到羞愧(笑声)。在这样一部内容令人绝望的作品中,我感到羞愧的是,他竟然让这两个女人相视而笑,好像在说:「啊,但女人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或「女人确实比男人好。」我的意思是,这就像阿什利·蒙塔古或者其他什么人告诉你,女人比男人好、或者比男人更聪明一样。这一幕真的很让人生气,因为它太过了,太想表达一点政治观点了。现在几乎每部电影都有这样的场景。我的意思是,女性的「姐妹情谊场景」是新的陈词滥调(笑声/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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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逃生》

问:您认为美国电影对叙事、影像、节奏等方面的重视程度如何?具体而言,您认为在美国电影制作中,影像相对于故事的作用是什么?

戈达尔:我一直不清楚你们美国人所说的叙事或故事是什么意思。我总是被指责在我的电影中没有故事,而我一直认为如果要找一部有故事的电影的话,那就是我的(笑声)。我对美国影评人的批评是,他们过多地谈论人物,而不是电影本身。

问:你们觉得迈克尔·斯诺的电影如何?

凯尔:(对戈达尔说)你知道他的作品吗?大都是概念性的、极简主义的电影……(笑声)。我并没有贬低的意思,他的一些作品非常出色。我曾在基金会委员会上积极投票支持他。我认为他的作品具有各种潜在的趣味性和审美趣味。但他关注的领域不是剧情片。他的工作方式更像是一位画家,只不过是利用电影媒介来工作。他的作品可与一些极简主义画家的作品相媲美。

问:(关于电影评论和《天外横财》)

戈达尔:在我看来,一篇好的评论、好的批评(无论是刊登在《电影手册》还是《电影评论》上)不是去说「我不觉得」、「我不像你那样看」,而是说「让我们一起看看,拿出各自的论据来。」

凯尔:我总是试图给出我对一部电影的感受的证据。你为什么没提到这一点呢?

戈达尔:因为我们不能光靠嘴说。我们得各自拿出证据来。也许,应该写长文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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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横财》

凯尔:我想你是把它看成了一部与电影本身不同的电影——你会非常反感这种电影,如果别人——.

戈达尔: 我们看了什么?我们应该再看看(笑声)。一个真正的评论家现在立刻会把它放映出来。

凯尔:不一定,那是另一种批评,好吗?

戈达尔:不,这是必要的,不是不同批评家的问题,也不是一种方法的问题。如果在你生病的时候,医生对你说:「凯尔女士,我看不出你生病了,我也感觉不到,」那么,你永远也不会痊愈(笑声/掌声)。

凯尔:我的意思是,批评不是一门精确的医学科学,也不是其他任何一门精确的科学。

戈达尔:它应该是。

凯尔:你写了很多不错的评论,但没有遵循这种法则。

戈达尔:它应该如此,否则——

凯尔:哦,话题又变得偏执了(笑声/掌声)。

戈达尔:不,用影像和声音来谈论影像和声音是偏执吗?这不是偏执。

问:我想回到之前谈到的政治电影的话题。你们提到了《奎马达政变》和《阿尔及尔之战》——它们都非常具有神话色彩——它们讲述的是……

凯尔:《阿尔及尔之战》有神话色彩?

问: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一切事情都得到了解决……它更容易让你产生共鸣,而《各自逃生》则是一部非常政治化的影片,其按时间顺序展开的一系列事件让你不得不面对绝望。美学上的绝望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给你的,你必须置身其中。以您作为影评人的身份,您是否更容易与《阿尔及尔之战》产生共鸣,而不是……

凯尔:不,因为我讨厌《阿尔及尔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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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及尔之战》

问:您和《各自逃生》中瑞士妓女的角色之间相差太远了,所以您无法真正地欣赏(笑声)……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部电影太消极了,但事实上,这部电影非常振奋人心。

凯尔:首先,我认为这位年轻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认为《阿尔及尔之战》是一部非常有政治影响的电影。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喜欢它。我认为它确实在政治层面打动了观众,而戈达尔的作品则以更加微妙、有趣、质疑和怀疑的方式打动了观众,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他的作品就其本身而言是无效的。我的意思是,当他说摄影机是他的枪,他的武器……

戈达尔:我从没这么说过(笑声/掌声)。

凯尔:你们看,我不觉得他是那种意义上的政治电影制作人。

戈达尔:摄影机不会杀人。我总是和激进分子或左翼分子争论用枪来比喻摄影机的问题。

凯尔:但是,我从你的许多电影中,尤其是《周末》之后的电影,如《东风》,以及许多政治说教意味浓厚的电影中,了解到你试图将电影作为一种政治武器。不是吗?

戈达尔:不能这么说。我在尝试,但我很高兴我犯了错。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发现这一点,这也是我的左派之旅。我很高兴,我走得很深入,发现电影并不是枪,真正的力量在别的地方。但我也同意,我的确使用了左派的演讲和类似的东西。

我认为《中国姑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按照评判一个人是「好人」或「好的人类」的角度来说,这是部相当不错的作品。这部电影拍摄于1967年,在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爆发之前,在这里的极左派组织「气象员」发轫之前,在德国的「巴德尔和迈因霍夫集团」或意大利的「红色旅」出现之前。当时,这部电影遭到左派的憎恨,他们说:「这里面的人太荒谬了。」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们发现所有这些人,甚至几天前的鲍比·桑兹(译者注:爱尔兰共和军成员,在梅兹皇家监狱监禁期间因绝食斗争而丧生),都很幼稚,而正是因为他们幼稚,他们才是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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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姑娘》

凯尔:好吧,我希望你还记得,我曾对此致以特别的敬意。

戈达:当然。

问:(询问戈达尔目前的哲学)

戈达尔:我没有哲学,至少今天没有。对我来说,拍电影就像做一个侦探、律师、法官或检察官,把证据带进法庭,试图找出它的真相……我记得大约二十年前,当我带着我的第一部电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说:「真遗憾,尤其是在美国,电影是在学校里教授的。」二十年后的今天,美国的电影产业已经非常成熟,我真后悔当初跟他们说了那样的话(笑声/掌声)。但他们的做法与我的想法不同,因为他们是在用语言而不是影像进行教学,或者是放映一部电影,然后谈论它。

凯尔:嗯,也有很多教学方法不同的老师。

戈达尔:这就是我们在这里正在做的事情。我们不是在做批评,而是乐于相互交流。

凯尔:批评是一项非常孤独的工作。

戈达尔:本不应该这样。因为如果说法国新浪潮有一定的影响力,那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总是互相交流。每次这里出现新的电影运动,比如科波拉和斯皮尔伯格,或者意大利的罗西里尼和费里尼——都只持续了两三年,参与其中的人彼时都还不是成名导演。他们并不惧怕谈论自己在做什么。如今,他们却害怕了。甚至影评人之间也不谈论电影。而我们热心于写作时,情况完全不同。我与弗朗索瓦、克劳德和雅克同时写作,一起看电影,我们有不同意见,一起讨论。这就好比你和安德鲁·萨理斯在写作之前互相交谈一样……

凯尔:这样一来,电影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戈达尔:越难越好。

凯尔:其实你们年轻时的工作方式,现在仍是许多影评人的工作方式。在许多地下报刊上,他们常常与彼此交流。一旦你在大报社或杂志社任职,如果你还用这种方式,一部电影可能会没有生存空间。因为如果达成了集体意见,或是沆瀣一气,那就糟糕了。

戈达尔:从长远来看,这样可能更好。

凯尔:我还能多说什么呢?(笑声)

问:(关于戈达尔如何赚钱)

戈达尔:二十年前,我成立了一家公司——「声像」(Sonimage),一共只有两个人,我和安娜-玛丽·米埃维尔。我们曾尝试住在一起,但相处得并不好,所以现在我们有两套独立的公寓,它们都是三室一厅,也就是这里所说的公寓式旅馆。面积很小。

因为我们分开住,所以我们有两辆属于公司的车。她的车稍小,我的车稍大(笑声;戈达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计算器)。我想我们花的钱,让我想想,我得用瑞士法郎和法国法郎计算,然后再换算成美元。我们大概花了,我得计算一下(笑声)——我在加减乘除(笑声)。我们每人每月花费约1500美元。但是公司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们把公司的钱当作自己的钱来用,所以我每个月还是能挣不少钱,足以自费来这里,支付协和式飞机的费用,并乘坐环球航空公司的头等舱(笑声/掌声)。

问:(向凯尔提问关于电影评论与电影批评的区别)

凯尔:我认为两者基本上是一回事。一般来说,如果批评家的水平不高,人们就称他为评论家。就算15个人共处一室,逐个镜头地看一部电影,他们仍然可以用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和判断来诠释他们所看到的东西。一般来说,我认为这只是视角不同而已。有时,在我们的观点中,比如对《天外横财》的看法,可能会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产生分歧。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也会对一部别具法国特色的电影产生非常尖锐的分歧。我不认为逐个镜头分析一部电影比阐释你看电影时的情绪更科学。根本没有科学的批评。价值判断不是在科学基础上做出的,任何艺术领域都不存在科学的批评。

戈达尔:我在工作中非常需要被批评,需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对在哪里,但要有充分的证据,我害怕成为自己作品的唯一评判者。如果我犯了错,我需要你提供证据,证明我是否真的做错了。我读了你对我上一部电影的评论,但我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要的是证据。

凯尔:不,你显然在乎(笑声)。

戈达尔:并没有。

凯尔:噢……

戈达尔:不,事实并非如此。我希望能从影评人那里得到更多的证据,从而为我的下一部作品带来灵感。很抱歉,但从你的评论中,我无法为我的下一部作品汲取任何灵感,除了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对我毫无帮助(掌声)。

凯尔:但是你看,我看了这部电影,我非常明确地说出了我喜欢和不喜欢的地方。对我来说,这就是证据。我指的不是科学意义上的证据,但这是关键的证据。你显然不认为那是证据,因为你不同意。你没有必要觉得自己需要从影评人身上学到什么。

问:凯尔小姐,我想您一定知道,对您作品的主要批评之一就是越来越多地集中在暴力和变态等方面。我个人要感谢您撰写的这些影评,因为它们让我能够接触到这样的电影。如果不是先看了你的影评,我绝不会想去看暴力电影。

凯尔:小姐,你在玩什么把戏?(笑声)你去看了哪些我推荐的电影,感受如何?

问:《剃刀边缘》,但我错过了一半内容,我一定会看完它的……是如今的暴力电影越来越多,还是说你选择更多地关注暴力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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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边缘》

凯尔:事实上,大部分暴力电影都是大型商业片,我给它们的版面很少。我只选择那些我认为真正需要暴力或利用暴力达到某种效果的影片。我恰好认为《剃刀边缘》是有史以来最诙谐的悬疑喜剧之一。而它的暴力——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被大大夸大了。我认为大多数悬疑喜剧都有一定程度的血腥刺激。我的意思是,电影从诞生开始就因为性和暴力而受到攻击,这个问题现在依然存在。但我认为很多电影中的暴力是令人反感的,例如,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紧急搜捕令》这样的电影中,我认为观众坐在那里等待的唯一事情就是下一段的暴力情节,因为中间除了消极和无聊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认为有些电影的暴力是有的放矢的,比如《出租车司机》——我会把这部电影作为一部暴力艺术作品,或者是我认为合理的暴力作品来讨论。但我绝不是说所有的暴力都是好的。我是那种在电影院看到暴力场面时经常会畏缩的人。但我试图努力把两者区分开来,比如说,目前有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反对以暗杀总统未遂事件为题材的电影。反持枪游说团体打的口号不是「消灭枪支」,而是「消灭像《出租车司机》这样的电影」,「打击电影业」。

当然,《出租车司机》和那次暗杀如此容易产生联想,是因为它改编自阿瑟·布雷默的故事——我是说,保罗·施拉德笔下的男主角取材于阿瑟·布雷默的形象,而且与很多刺客的形象相吻合。所以自然而然地,人们就会把下一个刺客看成是那样的人。但我认为,你必须区分不同类型的暴力。尤其是现在的妇女运动,已经变得相当神圣,仿佛暴力根本没有合理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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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

在《剃刀边缘》中,他们说安吉·迪金森的角色被杀是因为她通奸,这完全没有理解这部电影。我的意思是,这个可怜的、无害的女人很迷人,你会很喜欢她——从希区柯克式的角度来看,有趣的是,她第一次打破常规,去找点乐子,她就得到了报应(笑声)。如果你不能在这个层面上对它的风趣做出回应,那你就不是在认真看这部电影,而是在看你进影院时想得到证明的问题。

问:银幕上有很多男人肆意杀害女人,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性感的事情。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性观念。

凯尔:每当提到健康这个词时,我总是很不安。我真的觉得你把两者联系得过于紧密了。我的意思是,这部电影的制作方式与某些人谈论它的方式不同,我认为你必须从性喜剧的角度来看待它,它就是一部性喜剧。

戈达尔:我想插嘴谈一下斯科塞斯,以及他与柯达的斗争,关于褪色的问题。我是说每个人都在抱怨这个问题。首先,你可以使用柯达以外的胶片。你可以用富士胶片,如果你不想用胶片,你可以用录影带。斯科塞斯可以用录影带拍电影,录影带至少可以用200年。没人强迫马丁用劣质胶片拍摄。那他为什么一直抱怨呢?你可以换胶片,比如说,我喜欢柯达,我甚至想过在《综艺》杂志上刊登一则广告,感谢柯达生产的劣质胶片,因为我确信我的电影会褪色,也许有人会因此订购新的拷贝(笑声)。

凯尔:你的意思是他不应该为色彩更持久的好胶片而斗争吗?

戈达:什么是色彩更持久的好胶片?

凯尔:我是说,事实上大多数美国人……如果你去看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电影,一部50年代的宽银幕电影,画面已经褪色成了淡蓝色。

戈达尔:那又怎样?

凯尔:我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希望能看到电影的原貌。

戈达尔:好吧,那就从今天或明天开始换胶片。或者用录影带来拍。

凯尔:但录影带无法达到摄影机的效果。

戈达尔:哦,当然可以,甚至更好。

凯尔:我怀疑会有多少导演会同意你的观点。但事实上,他正在为在市场上获得好的彩色胶片而努力。

戈达尔:他们不想改变,只想抱怨。

凯尔:好吧(笑声)。

问:(听不清观众的问题)

戈达尔:有可能,而且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会希望自己的电影活得比我们更长久?(笑声)

凯尔:我是说一两年内某些胶片的颜色就会褪去。现在你甚至无法获得强烈的黑色对比,因为你无法使用「特艺彩色」(Technicolor)拍摄。

戈达尔:但这是可能的。

凯尔:最后一部使用特艺彩色拍摄的电影是《教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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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2》

戈达尔:他们为什么不回头去使用特艺彩色呢?

凯尔:因为特艺彩色技术已经在美国被淘汰了。

戈达尔:那他们为什么不再重拾起来呢?

凯尔:这就是斯科塞斯的目的。

戈达尔:不,他是想让其他人代劳,而不是他自己去做。所以这其实很简单。这些人总是把抱怨挂嘴边。我只是想说,在我看来,我们为什么要认为我们的电影……我的意思是,至少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不会想着孩子应该活得比她们长。那么,为什么我们认为我们的电影应该如此呢?今天,当我们看到伦勃朗、埃尔·格列柯或乔托的画作时,当前的色彩与绘画时的色彩毫无关系。这些画作大多已被时间或其他可能发生在画作上的意外毁坏。当它们被修复后,就是完全不同的作品了。

凯尔:我认为斯科塞斯非常有力地表达了他的观点,他希望看到过去半个世纪的电影保持它们创作时的原貌。

戈达尔:如果他想,他就能做到。他只需与其他导演或摄影师一起重拾特艺彩色技术。特艺彩色在中国是存在的。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做,你可以去中国。

凯尔:我认为他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努力争取修复。而且我认为你确实需要发出声音,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胶片是如何褪色的。他让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人们去看《乱世佳人》这样的老电影时,根本不知道它未经修复时的糟糕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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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佳人》

戈达尔:没错,但他斗争的方向错了,因为他可以订购新的正片——底片相当不错的那种。你可以看到我所有的电影,只不过你需要订购新的拷贝。这就是你要做的。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你可以看到我所有保持色彩完好的电影。你只需订购新的拷贝。如果你没有这个权力,谁有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去攻击泛美公司的副总裁只不过是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