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寅
本能寺之变是日本历史上谜团重重又影响力深远的政变。1582年6月,风头正劲已经一统大半个日本的大名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突遭其属下重臣明智光秀叛变包围,被传切腹身亡尸首却不知所终。
围绕着这一惊天历史事件,日本电影人们作了无数文章,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部电影围绕着本能寺相关事件发展出一段故事。
甚至当年岩井俊二拍纯爱电影《四月物语》也会让女主角松隆子在电影院里看一段特意拍摄的「本能寺」片段,在其中江口洋介扮演的织田信长奇迹般复活,在树林里手刃战败的明智光秀。
不过在北野武的《首》里,织田信长并不是江口洋介的一副英武君主形象,明智光秀也并非是猥琐的鼠辈模样,正相反,在这部堪称是「本能寺歪传」战国电影里;一代枭雄织田信长是反复无常的虐恋狂人,叛徒明智光秀倒成了在情义抉择中被迫走上弑主之路的无奈忠臣。
北野武的《首》便是以织田信长肆无忌惮地羞辱手下武将大臣开场。在放浪无忌的外表下,他心机重重,恩威并施,表面上许诺将家业传给有功之臣,背地里却写好了遗嘱,让儿子在他去世后世袭权力,惩处不服从的旧臣。而明智光秀等人不但受尽了织田信长的羞辱和利用,他还要在忠诚于主子和朋友情谊之间做艰难的选择:武将荒木村重实在忍受不了信长的蔑视和羞辱而起事造反,却兵败落魄被忍者擒获秘密押送给了光秀。
到底是继续扮演忠臣良将的角色还是和村重结伙一同起兵反抗信长,结束这受人胯下之辱的煎熬,成了光秀难以决断的心事。特别是,他和村重之间还隐藏着一段特殊的情愫……
历史上,本能寺之变最大的疑团就是明智光秀谋反的意图:尽管织田信长对待下属喜怒无常,但光秀依然是他最为依赖的家臣之一,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叛变原因实在是让历史学家们伤透了脑筋,前前后后推测出的可能动机多达十几条,并为此长时间成为众人争论不休的话题。而北野武不愧是说相声出道的鬼才,他在戏说历史方面的才能也是脑洞大开惊为天人:他干脆把男性之间的惺惺相惜直接推进为同性之爱;这下光秀谋反直接找到了理由——他和村重本来是相爱的一对情侣,而信长则一直企图性骚扰光秀未果,于是村重成了这个三角关系中为了争夺爱侣而冲动谋反的牺牲品,光秀则因为实在不堪忍受信长性虐式的殴打欺凌,只能起兵造反了。当然,这篡位之后能获得的权力也在冥冥之中向他招手。
这种戏说大名和家臣之间同性之爱,并带着争风吃醋意味的人物关系设置让影片带上了荒诞喜剧色彩。
织田信长这样一个纵欲过度,逮着一个下属家臣就性侵的主公彻底击碎了传统日本历史电影的套路,让所有想通过电影对历史事实进行追问的企图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们看到的只有北野武眼中的战国时代:一幅血腥杀戮、见利忘义、充斥谎言、阴谋与欺骗的画卷徐徐展开,在其中我们看到的貌似是位高权重的大名、武将和诸侯,实则全是机关算尽又不得善终的卑鄙小人。
在本能寺之变这样震撼人心的历史事件之后,用带着嘲讽的口吻刻画这样小丑一样的人物也许才是《首》的真正意图。
也正因为如此,影片几乎没有中心人物,叙述的重点在明智光秀、织田信长、羽柴秀吉甚至德川家康之间来回飘移。人物们像走马灯一样登场崭露头角,却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于非命。
直到影片的末尾,我们才意识到北野武亲自出演的秀吉才是主角:他开始看似是嘻嘻哈哈的争权夺利旁观者,逐渐开始挑拨离间,最后才显山露水成为信长与光秀之争的最大赢家。
北野武还将镜头对准了活在权贵互相倾轧夹缝之中的小人物:无论是「脱忍」的说书者,还是渴望成就一番事业当大将军的农民,都没办法在这血腥残酷的权力争斗之中独善其身,都成了权谋与诡计的祭品。
这些堪称是重量级的日本演员:浅野忠信、加濑亮、西岛秀树、中村狮童,因为北野武在一个具象的历史时空之中天马行空地虚构的人物的个性而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首》无论是不是北野武的最后一部影片,它都是其电影生涯之中制作规模最为宏大的一部:服装、道具、布景都是前所未有的精致讲究,同时动用了成百上千的群众演员扮演对攻双方的士兵。
但北野武却并没有陷入到拍摄历史巨片的被动虚妄之中,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置身事外的冷幽默、凌厉夸张的嘲讽和不动声色的血腥屠杀场面:
当我们看到德川家康的替身在战场上和行军过程中被一个接一个的干掉时,黑泽明影片中充满悲恸意味的「影武者身份困惑」忽然化为了「命如草芥」的银幕荒诞喜剧诠释;当织田信长和明智光秀为德川家康准备了一条毒鱼当午餐,却被对方以假吃的方式蒙混过关时,毫不知情的厨师成了信长怀疑怒火发作的替罪羊;当秀吉派遣部将劝说清水城主以切腹的方式了结战斗时,被买通的和尚边伤心地大喊大叫边把城主推到了不得不以命相抵挽救成千上万部下的绝路上,一个假哭中戏谑的鬼脸暴露了整个阴谋的冷血。
就在我们看到片头大大的《首》字跳出,还在琢磨它的含义时,画面中出现了一具被斩首的尸体倒卧河中,从脖颈中爬出的是几只螃蟹。
而影片中无论是信长、光秀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兵,都如此痴迷地要获得对手的首级,只有秀吉在结尾一场荒诞的首级辨认中变得不耐烦起来,一脚踢飞了已经腐烂无法辨认的光秀头颅,终结了整部电影。
《首》为了照顾叙事的相对完整性,并未像一些极度风格化的北野武影片如《花火》《双面北野武》《导演万岁!》那样用强烈的蒙太奇效果去突出冷峻荒诞又极具戏剧化的表现主义式风格,但它也并非是《极恶非道》三部曲那样单纯用尔虞我诈排除异己的片段化情节贯穿的雄性冷血之作。
它游走在历史人物之间虚构的奇情和不断爆发的冷幽默笑点之间,用四溅的血浆、儿戏般的屠杀和不断改换阵营的背叛勾勒整个时代场景的氛围。
但最终,当人物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像蝼蚁一样死去,而得胜的阴谋家在洋洋得意中享受成功时,我们意识到延续三十年的北野武电影底色终究还是在《首》中显露出来:忠诚和信义终将被埋进坟墓,阴谋则是幸存者的免死金牌;它既是苍凉的悲剧,又是卑劣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