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电视剧《繁花》的观众,似乎在王家卫的诗意调度下找到了小说文本中的“上海味道”,弥漫在上海人记忆中的味道。这种回忆美好意境的错觉,像泛黄的旧照片,总是带着岁月的光辉,深藏在每个热爱电视剧《繁花》的观众心底。或许这种美妙的错觉将本不是如此辉煌灿烂的黄河路的霓虹灯,表现在电视剧《繁花》中时,就应该如此闪耀、如此璀璨!
小说《繁花》第一段如此描写:“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作家金宇澄拿王家卫电影做小说开篇两层意思,一是所指《繁花》描写的是上海味道—上海市民生活,另一层是若有一日《繁花》要影视化,王家卫导演是首选。果不其然,10年之后王家卫导演奉上30集剧版《繁花》,惊艳四方!
金宇澄向王家卫抛橄榄枝原因有三:第一,王家卫与金宇澄年龄相仿,同时代人。王导5岁后离沪赴港,根基在上海。第二,王家卫是商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国际化导演,华人导演中王家卫的城市化表达最佳。第三,就是“上海味道”的呈现,上海味道是面子,上海精神才是里子。要将上海精神影像化这是件有挑战的事情,既要对上海味道熟悉,又要有局外人的视角,还要有高超的影像技术,此事非王家卫莫属。
王家卫接拍《繁花》也有三点:一是小说《繁花》讲的是他哥哥、姐姐们的故事,王家卫导演有上海乡愁!二是王家卫有拍摄上海题材三部曲的计划,《阿飞正传》是首部,《花样年华》其次,《繁花》可能就是第三部。三是长篇剧集的拍摄挑战对于王家卫而言是首次,加上沪语拍摄,小说获得茅盾文学奖IP也有价值,用影像探索改革开放后的“上海味道”是“墨镜王”的嗜好。就项目而言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王家卫同金宇澄一拍即合!
如果小说是引起读者联想的艺术,那么影视就是引发观众感觉的艺术。要将小说中对“上海味道”的联想转化为影视观众对“上海味道”的感觉,谈何容易?导演王家卫使出十八般武艺、用尽王氏风格的视听语言所献上的电视剧版《繁花》引发了华语圈热议,做到了上海观众买账、长三角观众服帖、全国观众认可的水准。不得不佩服“墨镜王”宝刀未老,导演技术一流。那么他又是如何通过风格化的视听语言来寻找、传递“上海味道”的影像感觉的呢?具体分析如下:
电视剧《繁花》
“面子”是叠影万花筒,“里子”是镜像人生
好的影视作品让人回味无穷,如同电视剧《繁花》,王家卫以胡歌饰演的“宝总”为线头,穿起玲子、汪小姐、李李、雪芝乃至贝蒂的情感故事。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繁花》是一根针线串起颗颗珍珠来。除宝总的暧昧关系外,还有宝总同爷叔、陶陶、范总、葛老师、蔡司令和强总之间的各种瓜葛联系。从黄河路到进贤路,从和平饭店到至真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加上爱恨情仇的情感纠葛,30集的电视剧令人眼花缭乱、叠影重重。王家卫讲述故事的同时着重表现各式上海风情、里弄生活、上海美食、邻里关系……好一派霓虹璀璨、婆娑光影,怎不让人如置身于大观园中,沉浸在万花筒的世界里,随时光隧道进入到20世纪的上海过往岁月中。王家卫拍戏是出了名的慢工出细活,细在哪里?细就细在对道具陈设、服装造型、生活质感的挑剔和高标准。所以在王家卫的影像画面中与粗糙绝缘,处处耐看、面面精巧,如同幼时窥视万花筒一般,稍转方向镜筒内彩色玻璃成花千姿百态、琳琅满目。这就是王家卫引领观众所进入的《繁花》万花筒世界,以邓公南巡讲话为时代背景,回顾上海人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勇立潮头的拼搏精神。由此推论《繁花》面子是叠影万花筒,里子却是“镜像人生”。“镜像人生”喻指人物的一体多面,直观上王家卫让摄影师用多棱镜来拍摄主要人物,特别是宝总、玲子、汪小姐、李李的人物关系,人物在画面中美轮美奂、叠影斑驳,虚实结合让人浮想联翩,这才是王家卫导演在《繁花》中表现人物的独特手法。王家卫强调写意,拖尾、抽帧、高速等影像表现技法在以往的电影作品中是常态,并成为家卫导演风格的标识。这些导演手法的处理主要针对影像节奏和时空变化的,《繁花》中人物的镜像表现,不仅仅是在形式感上对人物造型的写意表现,更重要的是在寓意上表达大时代下人物命运的多样性、复杂性和层次性。观众期待宝总的情感归属,事业悬念如同棱光镜头里人生叠影一般—繁花似锦、绚烂缤纷!
局部视界是“噱头”,忧郁之美是“派头”
《繁花》的视觉总监、奥斯卡最佳摄影指导获得者鲍德熹谈到《繁花》的画面创作时说:“王家卫导演对于大的空间没有安全感,不完美的东西太多,小空间则不然,每一处都有特殊的情调,而且上海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因为拍摄场景的现实空间很小,再加上我们从来不用广角拍摄,以免镜头畸变影响,所以大部分画面用70以上的镜头拍摄。”王家卫的影像风格诞生在香港,香港空间狭小,商业元素繁多,王家卫的早期电影大多是表达都市文化的现代文艺片,大场面和庞大空间的调度并不多见。国际影展上对王家卫电影的读解评价:“墨镜王”处理闭塞、狭窄的空间、浪漫的小资影调,他的处理比其他华语导演更胜一筹,《花样年华》就是代表。他的影像蕴含着稍纵即逝、踌躇不定和暧昧不明的特质,回应了香港人想要捕捉历史时刻和文化改变的欲望。而这次拍摄《繁花》,王家卫依然利用局部视界的视角,在闭塞的空间中巧妙地调度人物,镜头内的景物没有一件没有出处的,物物皆有故事、件件都有背景,可谓是“花草树木皆有情、华光碎影都有境”。用局部视界做噱头,忧郁之美才是派头。因为拍摄空间不大,镜头选择又在70~200mm焦段,无疑是表现人像的最美焦段,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被中长焦压缩,演员的肢体调度幅度就更小了。毫无疑问,导演主要表现演员的表情,因为电视剧拍摄台词是主体,肢体动作不大,面部表情就成了表演的重点。王家卫的影像无法不在明星演员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流连,这或许是他激起感性的一种策略。王家卫选择男演员无论是张国荣还是梁朝伟,到今天《繁花》中的胡歌都有一种忧郁之美,都有一张耐人寻味、引人思欲的面庞。小说《繁花》的开篇描写《阿飞正传》梁朝伟的半分钟表演,作家诠释这是“上海味道”,实际上就是“忧郁之美”。裂隙场景、障碍前景、长焦调摄,局部视像的背后就是为了呈现“宝总”举手投足间的“忧郁之美”,这不仅是导演调度的“苗头”,更是诗意调度的“派头”!
电视剧《繁花》
声音的繁复是“情面”,时代的回响是“场面”
王家卫谈小说《繁花》中有1500多处“不响”,所以到了剧版《繁花》中就有了宝总对汪小姐的经典台词:“做生意,先学会两个字:不响;不该讲的,说不清楚的,没有想好的,没有规划的,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统统不响,做事情要留有余地。”这一段沪语台词被胡歌演绎得清脆爽快,短促而有力!王家卫坚持现场收音要求演员用沪语讲台词,是让表演生动而亲切,沪语的特色是有大量的俚语,吴侬软语是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的声响体现。影视本是体现创作者能量的艺术,主创们自然也希望观众能够感受到能量并吸收能量。在《繁花》中无论是作家还是二度创作的导演,都极力用“上海味道”来体现这种能量,六年的筹备和四年的拍摄制作让这部作品释放出轰动全国,甚至席卷亚洲华语圈的影响力。声音的繁复自然成为电视剧《繁花》体现海派文化的一大亮点,并成为王家卫诗意调度的无限意蕴。语言就是情感,所以流淌在剧版《繁花》各个空间中的声源,无论是沪语台词还是实况音响,甚至是90年代脍炙人口的港台流行歌曲都可以被视作为来自声音的“情面”, 台词、声响、音乐是王家卫处理听觉系统的导演三板斧。而在电视剧《繁花》中只为了体现宝总的“不响”,上海人生活中拎得清,讲情面、体面、场面,精明的一面,俗话讲“沉默是金”。王家卫用视觉上的留白,听觉上的丰富来体现小说《繁花》中的“不响”,实为高明之处。如果说情面是种感性的认识,那么场面就是理性的升华。“墨镜王”借沪籍演员用正宗沪语演绎是途径,最终是要抵达“岁月回响”的大时代场面中,这是以表现小人物生活展示改革开放大情怀的经典案例,可谓是“煌煌大时代,人人争上游”!
时空重塑是情调,多线叙事是情怀
影视创作是基于空间为载体的艺术创作。剧版《繁花》将时间定格在上海的1993年,将空间设置在上海的黄河路美食街上,这些元素在小说原著中并非浓墨重彩的部分,却是导演二度创作的重点所在。重塑空间对于王家卫而言是情节的拼接、动作的截取、视角的窥视。到了电视剧《繁花》中就是夜色中的黄河路,霓虹璀璨、饮食男女,湿漉漉的马路地面上尽是人间烟火、岁月留痕,宝总的身影轻盈地划过映射在霓虹倒影中,像是一张秋风落叶飘零在时代洪流中。王家卫借时空重塑,像捕捉落在宝总脸庞上的光影一般,去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人情世故。他执迷于用镜头和光影展现出人物片刻的慈悲,在拍摄现场往往借由一个简单的手势,一个华丽转身,一个回眸的眼神去暗示角色内心的恐惧和颤动。这些由影像生成的情调,更是在《繁花》中令观众无限回味,又浸淫其中的特殊影调。如果说《繁花》的时空重塑是情调,那么它的多线叙事才是情怀。剧版《繁花》中人物塑造是自由的,他们各有各的小传故事、各有各的人物关系,即相互交叉又各成体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王家卫谈多线叙事是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特质,用到今天的电视剧叙事中,人物不分轻重各有特色,角色个性淋漓尽致的呈现正是《繁花》多线叙事的情怀所在。电视剧《繁花》不仅仅是讲一个宝总和四个女性的情感故事,更是讴歌一群小人物拼搏、努力、奋进的上海生活、集体记忆。
电视剧《繁花》
感官影像是表象,永恒的诗意是真谛
奥逊·威尔斯说过:“摄影机后面应该是诗人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拍出好作品来。”王家卫讲故事历来是角色重于叙事,他对影像故事中的人伦关系的本质更感兴趣,而非叙事要素。由此观众在观看《繁花》过程中,永远好奇的是宝总的情感归属和他与那几个女性的暧昧关系,这是《繁花》所呈现的感官影像赋予的表层悬念。王家卫像是一名电影旅行家,他畅游在影像发现之旅中。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光,王家卫探索他的感官影像就是用视听风格创造出一种影像“通感”来—活色生香、引人联想!具体在剧版《繁花》中,王家卫用声光电影来展现时代中的生活器物,岁月美食。让人看的是流光溢彩中的绚烂人生,听的是吴侬软语下的时代回响,尝的是新鲜美味的岁月情味,海派滋味展现得淋漓尽致。宝总在夜东京端着碗吃泡饭的身板,在至真园厨房品尝干炒牛河的手势,与汪小姐吃排骨年糕时的语气,与雪芝在洪顺兴里涮火锅时的眼神……美味菜肴的味道都在表情中,岁月乡愁的记忆都在烟火气息里。这些段落让人有感一去不返的时代记忆,就如同在宝总餐桌前的道道上海美食一样,让人回味无限、五味杂陈。
观看剧版《繁花》的观众,似乎在王家卫的诗意调度下找到了小说文本中的“上海味道”,弥漫在上海人记忆中的味道。这种回忆美好意境的错觉,像泛黄的旧照片,总是带着岁月的光辉,深藏在每个热爱《繁花》剧集观众的心底。或许这种美妙的错觉将本不是如此辉煌灿烂的黄河路的霓虹灯,表现在剧版《繁花》中时就应该如此闪耀、一片璀璨!旧里弄、老物件、老洋房也如同角色身上的90年代的衣服款式,依然夺目、仍然派头。怀旧是剧版《繁花》的时代回响,而诗意却是王家卫永恒的主题样式。在艺术形式上,《繁花》如同王家卫的所有电影一样,是不会有所妥协的,他所有的作品证明了视觉影像的一致性。一种独特而阴郁的现代诗意蕴含在他的影像世界中,他所专心致力的电影构成原则主宰了他所有的电影。以流行魅力为己任,王家卫将他的影像构建为丰富的美感经验,同时也将它们构建为困难的体验,一同将电影的形式和观众的感知推向极限。这双重的动力作为王家卫主要的艺术感性,产生出一种同时具备知识渴望与令人感动的电影诗学。他将这种让人过目难忘并产生情意绵绵的柔情质感的电视剧版《繁花》,做到了极致!从香港回到上海,65岁的王家卫用《繁花》完成了他的乡愁之作,《繁花》是他的上海人三部曲,也是他用影像所表达的岁月章回!
作者 上海电影评论学会副秘书长
上海大学电影学院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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