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os
作为优酷悬疑剧场「白夜剧场」的首发作品,《微暗之火》是一部独特的,风格化的作品。
作为一部非典型悬疑剧,片中有着不同以往的露骨的人性的刻画,全员带有灰度的人物,罗生门式的叙事结构,时间线在故事中来回穿梭,甚至有观众戏称这部作品是「文艺悬疑」,认为在央视八点档读诗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
但《微暗之火》精良的制作,独特的叙事风格,极致的情感,特立独行的人物,也让它在播出过程中广受关注和争议。
《微暗之火》开播后,编剧毛云飞收到了很多业内同行的赞誉,网络上有很多这部剧集的「自来水」将片中的台词截出,转发传播。
但导演姚晓峰曾在采访中称这是一次「任性」的尝试,「很大胆」也因此「给团队制造了很多的困难」。对此毛云飞也颇为认同。
悬疑类型本来就是有观影门槛的,虽然深受观众喜欢,但这一类观众从整个市场来看,依旧是小众。
这部戏更是需要观众静下来,非常沉浸地去欣赏,才会领略到其中的审美体验。这对习惯了快节奏高信息量片段化视频阅读的观众来说,很有可能是不接受的。
对于年纪更大的一群传统电视剧观众,剧情中的反传统、叙事中的多条时空线索也是挑战。
对这次尝试,毛云飞引用了故事中使用的一首诗歌,「黄色树林里分出两条路,或许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那条更难但是正确的路」,never take the easy road,这种戏里戏外的互文关系,也让她颇为动容。
编剧毛云飞
她坦言接到这部戏的邀约,她也曾经犹豫过,故事中的尺度太大,但她很快被脑海中那个用悬疑包裹的罗生门式的故事所吸引,当晚她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伪装成正当防卫的杀人案」。
那个时候,「正当防卫」的法条刚刚进行了修改,她一直想写一个关于「正当防卫」的故事,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了这次剧本邀约。
她反复想着那个被精妙设计的杀人案,其中却暗藏着一个惊心动魄,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她激动得睡不着觉,悬疑、凶杀、动人的牺牲、情与法的缠斗,那就是她最想创作的一类故事。
很快,毛云飞向导演提出了自己的故事方案:
1,用罗生门式的环形结构构建故事;2,诗歌作为贯穿全剧的戏眼和线索;3,抛弃传统电视剧以对话串联故事的写法,用电影式的镜头语言和叙事方式来写。
两人几乎是当下一拍即合,定下18集的剧集长度,姚晓峰说,这次要尝试一次完整的结构设计,「你打点打在哪里,我就打在哪里」。
此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将近两年的创作期,她在那些复杂的时间线,环形结构中浮沉,有时候发现刚解决一个反转情节,又产生了新的漏洞,在18集的剧集长度中实践很多电影都难以做到的「环形结构」实在是太难了。
2020年4月,身处创作迷宫中的毛云飞发出了很多条这样的朋友圈。
但这种艰难从未让毛云飞想过放弃,反而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快感,像是完成一个高难度的「解谜游戏」,每解决一个障碍,仿佛在脑海中绽放烟花一般。因此她决定将这个故事设定在千禧之夜的烟花会上,璀璨的烟火为男女主角的情感做注。
最后她终于在一年多沉浸式的创作中,完成了这个故事。昨天播出的第28集,男女主角在焰火下的拥吻美得令人心悸,音乐将故事推向了最高潮,而作为编剧,毛云飞也觉得那些个她独自徘徊在创作黑夜中的艰难险阻都得到了最好的释放,那场焰火既是为男女主角而绽放,也仿佛是为自己。
最后《微暗之火》播出,结构进行了大量的调整,放弃了原来罗生门式的环形设计,剧集变得更加文艺、节奏舒缓,情感部分先于悬疑展开,细腻娓娓道来。
说起这个,毛云飞略带苦涩和遗憾,但她认为影视创作是一个集体的创作,你能看到所有创作者在这个故事上贡献的力量,在拍摄过程中,全组人都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创造力,对于演员们又何尝不是一次冒险。
虽然最终叙事结构和节奏,没能呈现她耗费了无数孤独的夜晚的创作,但写作过程中,「姚晓峰导演非常尊重创作,他从不提出过多的质疑和颠覆性的意见,更多的是鼓励和给予创作空间」,让整个剧本的写作和表达沉浸、投入、完整。
「导演拍摄时也非常尊重剧本」,台词表演对与剧本的改动很小,因此无论如何摆放结构,这部戏的骨肉都还是剧本原来的样子。
剧本完成后,毛云飞和姚晓峰多次高密度的开会讨论,每一个细节导演都反复思考追问,力求达到严谨准确,最后经过修改定稿后,又在开机前召集全组演员和制作团队,花了四天从早到晚通读了剧本,在这个过程中,毛云飞得以有机会回答演员和制作团队的问题,并检视还有哪些不够准确的地方,当晚就会动笔修改。
最后的剧集呈现,毛云飞认为是高质量的,同为导演专业出身,她认为姚导的镜头语言设计非常精妙,人物性格和情绪在构图和光影下体现得细致入微,人物的动作,位置关系,调度都与剧情完全贴服。
这让她看剧的时候,很多时候有与导演的心灵相通的感动。那个千禧之夜,导演用了九个大夜带着上百号人挑灯夜战,拍摄出多个视角,多重版本的千禧夜烟火大会,清水镇群像各自心怀鬼胎,场面调度的难度和最后的表现令人惊叹。
这部剧包含了太多的谜,情绪浓烈,有很多细节在抽丝剥茧中展开,饱含着无数暗指,隐喻,谜题,映射关系,其中的一些,当剧集结束的时候,我们或许找到了答案。但有一些无法从剧情当中,获得一个确定的解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微暗之火》是一部「离场感」无比持久的剧集。
恰逢《微暗之火》收官,虹膜采访了编剧毛云飞老师。这番持续近两个小时的长谈,也并非是想为观众心中的那些长久萦绕的谜,提供一个权威或标准答案。
恰恰相反,毛云飞老师提供的来自她的角度的陈述,为我们打开了这部剧在褶皱缝隙中暗藏的更大空间,和更多未知。
这次采访的过程,像是带我重返了那个世纪末的烟火之夜,让我清晰看到每个人的命运如何走到那一刻。烟火灿烂绽放后,空留黑夜。作为故事之外的旁观者,我们似乎都停留在了那一晚,目送他们走向难以捉摸的未知。
下面是本次访谈的内容,我们将以四个主题来分别呈现。
1 罗生门结构与千禧夜时空
结构是一个剧作的根本,也是最初需要构建的框架。《微暗之火》所采用的叙事方式,非常考验编剧的写作功底,它将时间和空间的叙事逻辑打破重建,融入多个人在不同时空所观察同一件事的视角差异性。
虹膜:目前我们看到的剧集,是一个非线性的方式,您是在剧本阶段为什么要选择罗生门这样的机构,是怎么去实现的?
毛云飞:罗生门的结构有利于将清水镇众生相在抽丝剥茧的故事中展开,也能够把三个案件关联在一起,最后拨开洋葱的中心,是南雅与周洛的爱情故事。这样在案件的映衬下,情感才能体现得更为极致。
最早先用顺序写作了故事大纲,然后用罗生门的环形结构再建立一遍叙事逻辑。整个写作过程像是建造一座迷宫,但中心的那个塔是男女主角的情感和案情真相,你无论在迷宫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见那做塔。
原剧本的结构设计是:1-10集每一集以一场审讯开场,并跟随审讯中的人的视角回到千禧夜焰火大会,这个视角中所讲的内容有真有假,从戏的开场就构建很强的悬疑性,并且把本集的疑点明确地展现在观众眼前。11集会将整个焰火大会的时间线做一个勾连,引出周洛有一个小时的不在场时间无法证明。那个地方我写了一场特效戏,警察站在江边,重现了千禧之夜的时间线,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头上都有一个时间数字。11集后故事进入更加扑朔迷离的部分,带来一波一波的反转,直到最后两集将案件真相和周洛的巧妙的诡计展现出来,并迎来剧情最大的一次反转,把两人的情感和牺牲推向高潮。
这种设计表面看很复杂,其实对观众的观影有种导览作用,让他们知道即将讲述的内容是围绕什么样的案件疑点。同时悬疑展开后,故事也会在恰当的悬疑点上跳转时空,悬疑线与情感线密切相连,情绪上相辅相成。
我比较追求案件线索展开与情感线的同频,这里面情绪不能打架,悬疑部分要为情感做烘托,情感要使得悬念推进。
虹膜:设计这么复杂的剧本结构,最核心的难题是什么?
毛云飞:罗生门结构带来的时空难题。怎样在能在这样一个结构中,将男女主角作为中心和主线,不让他们在视角中心消失。时空转换逻辑怎么样才最精巧,为什么在这个悬疑点上跳转,回到哪个悬疑点去。感情关系的发展与悬疑线索也需要达到高度的配合,彼此共同生长。与此同时,还要兼顾配角人物,我希望他们立体、生动、所有人物都有他的灰度和逻辑,不是为了丑恶而丑恶,他还要真实。
但我始终确定的,男女主角是迷宫的中心,通往灯塔的主线,不想让复杂的叙事手法遮掩了他们的中心、主线位置。通过反复推导和折腾,最终完成了迷宫的构建,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虹膜:千禧夜这一晚,似乎是故事里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好像一切都集中在了这一晚,为什么会选择千禧夜作为这个时间点,这一天本身的特殊性发挥了什么作用?
毛云飞:把故事设计在千禧夜是有一个考量的,因为在千禧年之前,虽然中国也有部分人在使用互联网,但它并不广泛。也就是说在千禧年之前,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没有被互联网广泛影响的社会。但是千禧年之后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社会的结构也因而发生了巨变。
很多时候,尤其在一个小的地方小镇上,它的人情社会逐渐转向更城市化,或者出现网络化的特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在故事中描绘到舆论之恶,在人情社会时代已经是淋漓尽致。而进入网络化的社会后,作恶似乎变得更多,更容易失去理性,因为作恶的人可以隐藏在网络之后。
2本质上,是一个「浪漫之爱」的故事
在采访过程中,「爱情」是毛云飞口中的高频词。罗生门迷宫中间的灯塔是爱情,悬疑故事的外壳里包裹的是爱情,诗歌是爱情的化身与象征。人物做出不同的决定,也是出于对爱情的不同态度,所以,我们也专门讨论了剧中的爱情。
虹膜:今天您频频提到爱情这个词,你认为爱情是这个故事的主题吗?
毛云飞:这个故事的核心想写的就是「浪漫之爱」。 周洛与南雅之间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姐弟恋,不伦恋,抑或者婚外恋。
而是浪漫之爱。所谓浪漫之爱,是跨越了世俗的阶层,种族,年龄,财富地位,起始于动物性的吸引和冲动,升华为灵魂深处的共鸣的爱。
是不同于世俗中衡量了利益得失,比对了投入产出,掺杂了对未来生活质量规划的爱情,这种感情早已成了稀有物种。就像本剧多次提到的,趋利避害是动物本能,更是成年人的生存准则。
更多的时候我们探讨的是世俗意义上的实用主义的爱情,这种爱情以等价交换为原则,指向婚姻或者说是一种契约式的两性关系。说是爱情已死也不为过,人们鄙视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行为,称之为恋爱脑,这一切跟我们的社会发展有关,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太多时候,男性把爱情作为对女性蛊惑和性剥削的一种谎言。
那我们就忍不住叩问:如果把爱情放在天平两端,那到底要怎么平衡才算不辜负?付出多少才算不恋爱脑?爱情能不能作为一种投资?回报率应该有多高呢?现在我们所不喜欢的恋爱脑是沉浸在一段虚假的情感中,缺乏决断能力,靠自我洗脑来逃避现实。但是爱情会不会面临牺牲?浪漫之爱它是否存在呢?
我发现我们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这让我想起很多八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前后的创作,那个时候的文学影视作品,流行歌曲,你会发现爱情是很普遍的主题。
虹膜:这部戏中反复出现的《死亡诗社》片段,用来呼应周洛的内心变化,剧中也出现了几次张艾嘉导演的《心动》。我很喜欢《心动》这部电影,选择这两部电影有什么原因吗?
毛云飞:《死亡诗社》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这部戏的主题和中心,是诗歌,是美,是爱,如同我借用死亡诗社中的台词所传达的:
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同时死亡诗社也表现了勇敢和反叛,你可以把周洛理解为那个敢于站在桌上大声呼喊反叛的少年,他不惧牺牲,坚持自我。电影的主题与我们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遥相呼应。
《心动》也展示了爱情的一个面向,少年时代的爱,再中年重逢之际,已经沧海桑田。这个故事与《微暗之火》暗藏一种映射关系,少年之爱与成年之爱的不同,以及在爱情的选择问题的一致。《心动》里的男孩与女孩分开,也是因为现实层面的原因。
虹膜:我突然意识到,周洛与林方路作为爱或者爱过南雅的两个角色,他们因为年纪差异,对爱情的态度其实并不相同。
毛云飞:林方路与周洛的人物设计是一组映射关系。周洛代表着义无反顾的浪漫之爱,林方路代表着趋利避害的成人之爱。林方路作为一个警察是案件的调查者,周洛是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但是在这组爱情的映照中,林方路又成为了周洛与南雅爱情的唯一目击证人。
故事中有很多地方都提及了这种对比关系,比如南雅在审讯中会说「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你不也是这么选的吗?」还有一场戏,大学时的林方路曾经冲动想要回到清水镇带走南雅。他的同学却一语惊醒梦中人:失恋的痛苦是短暂的,如果他要背负起南雅的人生,人生的艰难将会是漫长的。所以最终林方路放弃了,选择了更「简单的路」,大好的前程,故事中周洛的选择则与他刚好相反。
虹膜:其实微暗之火所表现的爱情是理想主义的,极致化的,类似一种寓言?
毛云飞:是。你会发现这部戏抽丝剥茧到最后,写的就是这样一种爱情寓言,极致,璀璨,悲壮。
以世俗的标准去考量周洛的选择、牺牲,一定会觉得他不智,愚蠢,幼稚。但是他在这个故事中,其实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抽象化的,极致的体现。这部戏写的是性萌动,禁欲,成长,苦痛,是生之艰难,爱之不可得,命运的刁钻诡谲,人性丑恶和扭曲,以及与这丑恶对抗的倔强,是被仇恨吞噬的美好,是只求真假不求对错的爱的决绝。
我希望把这种璀璨、极致的情感表现出来,它像一个奇观一样展现出来,我希望它带给观众心灵的震颤,唤醒我们对美,对爱情和诗歌的渴望,所以,毫不讳言地说,这部戏就是对真爱无上的赞美。爱情是值得歌颂的,它一点也不肤浅。
3人无再少年
清水镇是整个故事重要的叙事空间,就像一座围城。清水镇群像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封闭空间中展开,每个人物都有立体而生动的塑造,也有很多人都是对比镜像关系的设计。
比如南雅是那个一心想要离开,却始终离不开的人。相比之下,周洛和林正路都有机会离开,或者说他们是离开过,但又不得已回来的人。周洛上了大学,以为可以脱离这个环境的影响,但却发现人生处处都是「清水镇」。而林正路根本不想回头,可是他的人生路若要往前走,就必须完成这次回首。
虹膜:其实不难发现,周洛和林方路这两个男性角色存在一种对照呼应关系,还有其他人物也是这么做的?
毛云飞:在设计人物的时候,首先考虑到林方路是一个解谜者,他要不断探究案情的真相,同时反过来他也是这场爱情的第一目击证人。他最终会发现这其中感情的可贵,但是面对真相,以及他的警察身份,必将受到一次强烈的内心震荡。相对来看,林方路具有一种隐忍型的人格,尤其作为警察身份,对自己的职业有神圣的信仰。因此他才会觉得痛苦,面对理性与感性,情与法的两难抉择。
我也有看到现在观众的反馈,对林方路这个角色产生痛恨和厌恶,我也能理解观众的感受,因为他们彻底进入了周洛和南雅的视角,希望他们有一个逃出生天的结局,甚至像《黑暗荣耀》一样手刃仇人,但从现实层面出发考量,是难以实现的。我希望借由这样一个极致化的悬疑故事,去讲一个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那就需要在他们面前放置艰难险阻,林方路恰好就充当了这个角色。但说到林方路,我是可以理解和心疼他的,他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自己。
其他人物身上也存在这种设计,比如徐毅杀胡立帆,与南雅杀徐毅,两次南雅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刘勋与周洛的对比关系,陈钧与周洛的对比关系,老陈与林方路的对比关系等等。
虹膜:观众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整个清水镇是「全员恶人」。
毛云飞:在设计其他角色的时候,我希望整个清水镇展现的人物都是立体丰满的,并非单面或者工具化的。我也有考虑到每个人物应该都存在灰度,所以才会引发「全员恶人」的讨论。我并不是刻意营造「全员恶人」,而是希望在故事中展现出人性的灰暗面。包括周洛、南雅,都不是完美的人,他们也存在着一些缺陷。因为有这些缺陷的存在,反而会显得美好的一面更加可贵。
虹膜:有没有哪一个人物,您觉得他或她作恶背后的故事,尤其应该被观众看到?
毛云飞:徐毅。目前呈现在剧集里,因为多方面原因,跟原剧本有一些出入。徐毅不是一出场就明确为恶人、反派,陈玲与南雅有一次对话,陈玲说为什么徐毅从来没打过陈玲,只会打南雅。说明他不是一个天生的施暴者,而是在这段关系中逐渐开始扭曲。他是一个富养长大的孩子,懦弱胆小怕事。我也有设计一场戏,在公交车上徐毅看到小偷偷东西,但看到敢怒不敢言。而他会变成一个家暴者,因为与南雅的关系中经历了一场谋杀案,导致他的人性有一个变化的节点。
再正常的人,都难以承受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再加上受害人生前对南雅的污蔑,他会开始思考那些话的真实度,投射到自己跟南雅的关系中,越发困入执念,为什么他已经付出到这样的地步,南雅都不能真的爱他?
还有陈玲,我觉得陈玲是非常可爱的,而且很仗义,很有担当,包括她全家,老陈、陈均都是热心肠。在南雅最困难的时候,是陈玲收留她、支撑她、爱护她。她是会在大冬天,骑着单车把家里的被子送去厂里给南雅的好闺蜜。所以,当她遭受到南雅的背叛,她的恨也变得格外极致。
4从文字到影像
编剧的工作手段是文字,而观众最终看到的是影像。那编剧在用文字创作的时候,是否会提前考虑到影像的实现呢?似乎每个编剧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常常有不同,执行方式也有差异,而毛云飞的做法,也具备很强的启发性。
虹膜:剧本塑造的空间氛围、角色形象,又为具体的影像实现提供了什么样的基础?尤其是如何帮助到演员理解角色,进入角色?
毛云飞:我是学导演出身,很多时候写剧本带有导演思维,甚至剧本有点像是一个导演台本。写戏的时候有很强的空间意识,比如清水镇,周洛家,江边这些场景在脑海中都有很具体的想象,这些在看景前我甚至给美术画了空间图,最后很多场景,比如周洛家跟我画的图纸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对于所写的每一场戏甚至都在脑海中导演了一遍,比如场面是如何调动的,镜头如何使用都有想象。我一直认为编剧应该有这个意识,此时此刻,此地此景,此人,你就坐在他们之间,你就是他,不停转换。沉浸在那个可视化的场景之中。
剧本越准确,导演和演员就会更加深入理解剧本所表达的意思,因为文字是会有歧义的。
我还有一个创作习惯,开始创作的时候就会对作品有一个整体性的构思和定位。不仅是故事类型,还包括整体的气质、基调、风格和节奏。在做人物设定的时候,脑海里会不自主浮现一些演员的脸,带着对这些面容的想象更为具像化的进行创作。
虹膜:《微暗之火》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是大量运用了诗歌,尤其在周洛和南雅两个人物之间,很少有国产剧会这样。
毛云飞:这部戏就是充满着诗意的,诗性,文学性的体现也是我最早创作这个故事思考的一个问题。
我希望通过诗歌,文学建立一座审美的桥梁,让灵魂深处的交汇变得更加具体,可信,让观众能够明了,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够从性过渡到爱。同时诗歌与浪漫之爱是一种互文,象征,并且借助诗句来一层层体现两人情感的进展,呼应剧情。
比如刚开始的时候周洛对南雅的误解是源于一首所谓「黄诗」,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冲击们发现在美的面前,我们是时常是误解是愤怒,我们很多时候是没有那个审美能力的。然后在语文老师的教导下,他开始大量阅读,他得到了一种文学的洗礼,对美有了全新的认识。
这也是他逐渐了解南雅内心的一个契机,此后借助诗歌道歉,传情,又用诗歌体现他们的隐忍的苦痛,体现他们对爱的理解。
当时在几百首诗歌中选择了目前呈现的这几首,有瓦尔杜加,安赫尔·冈萨雷斯,贝恩,里尔克,博尔赫斯,奥登,罗伯特·弗洛斯特,保罗·策兰,黑塞,加缪。有一些是诗歌,有一些是小说散文中的句子。这些诗歌的选择既要与剧情呼应,又要在情绪上吻合,还需要朗朗上口,让观众在读的时候得到审美的体验。
虹膜:在台词的设计上,也有一部分偏文学化的?周洛和南雅之于清水镇有一种间离效果,他们好像不属于这个地方。
毛云飞:台词是人物的灵魂,人物又是戏剧的中心,一切的故事其实都是关于人的。我在写作这些大段台词的时候,会反复朗读,一个字一个字进行修改。我希望自己的台词,要有极强的准确性,不能有废话。准确地推动剧情或人物情绪。
《微暗之火》的台词的设计上,我分为两块,一部分就想要现实生活的,烟火气的,对话要节制不要漫长。尤其在审讯中,林方路与周洛的对话中,体现戏剧的张力,要有力道。
另一部分,周洛和南雅的台词设计就比较偏文学化。为了不让诗歌的使用显得很孤立,我写了这些大段独白式的台词,某种层面上也呼应了诗歌的美感。尤其是周洛告白的台词,我想设计得具有一种递进的层次性,真挚而又让人觉得意为绵长,与诗意相互映照,达成一种统一的美学质感。
这些诗歌、台词的设计在导演很优美的镜头语言下,还有非常好的配乐衬托,让整个戏的美感都表现出来,最后我也很欣喜地发现,观众是买单的,他们是喜欢的,甚至有的观众发帖说因为我们的戏爱上了读诗。所以人类对美的追求,它是互通的。
虹膜:你会担心这样的一种艺术表达,会跟商业性,或说大众接受度有冲突吗?
毛云飞:可能会让部分观众一开始不习惯,但只要他们愿意坐下来感受,很快也能进入到这个故事之中。我也有考虑作品的艺术表达与商业性的平衡问题,电视剧是一个商业产品,因为观众具有极大的选择权,不喜欢就换台,要抓牢观众需要很大的功夫。
所以在设计故事的时候,我采用一个商业性的悬疑外壳,去平衡它的文艺的质感,而不是文艺风格先行。这样,就具有了商业层面的可看性,用悬念一步一步领着观众前进,最终呈现的效果是相对平衡的。当然,它仍然不会是最大众的那一类作品。
近些年全世界都有一个趋势,就是剧集的拍摄越来越精良,叙事上,镜头语言上都跟电影无异。我一直也在思考,文字的文学性到影视的文学性并非不能真正转换,许多美剧已经做了非常优秀的尝试,比如《冰血暴》,比如《罪夜之奔》《心灵猎人》,比如《奥丽芙·基特里奇》,比如《宿敌》《东城梦魇》,爱尔兰的《普通人》。
我一直在学习国外很多优秀剧集的创作,比如他们擅长使用副调,好比交响乐里的副调,比如情绪戏如何在叙事中产生巨大的作用。
我希望我的创作能够更加精良,剧集作品时长比电影更长,它起到一个陪伴的作用,我希望能努力去做到,在娱乐性,陪伴价值之外,还能是一种好的审美体验,而不是仅仅提供故事的猎奇性,或者制造工业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