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凡乐
随着时间,钟摆滴答滴答地走。好动的小孩子看到钟,好奇心驱使下把它拆开了,明白了钟表的内部结构和运动机制——通过将一个大的东西“分解”成小的、可理解的部分之后,小孩子终于理解了钟表的运作。
“但从这里,我们能不能推导出,只要我们对机制掌握得更多,就能对它的‘是什么’了解得更多呢?”陈嘉映微微抬头,眼睛盯着天花板转动着,语速缓慢,“换句话说,小孩子把钟表拆开之后理解了钟表。但你能说,他就理解时间了吗?”
《解释鸿沟》第一集截图
这段对话来自腾讯视频纪录片《解释鸿沟》第一期的开头处,是哲学家陈嘉映和他的学生开会讨论他们的论文题目时的场景,也是“解释鸿沟”这个意识分析领域概念的简明例子——
自伽利略以来的四五百年,现代科学高歌猛进,用数学和物理把宏大、混沌的世界分解为一个一个微小的部分,以便达到理解,甚至更进一步的应用。数百年来,这条道路的确奏效,帮助人类理解了绝大多数物事,建立起自然科学,推动了科技发展,直到人们试图用它来面对一个最难缠的问题:Mind,也即意识,或者说心灵。
从科学主义的角度看,红色无非是电磁波的特定波长在眼球中引起的视觉反应,疼痛无非是C类神经纤维被激活了。但这些诠释只能从“机制”上说明生成的过程,似乎无助于我们理解看见红色和感到疼痛时,我们拥有的那种感受。于是,20世纪下半叶,一些哲学家对曾经无往不胜的科学主义提出如此挑战:从物理状态上生成机制的解释,到非物理状态上意识、主观体验的解释之间,存在着一个当下科学仍无法跨越的鸿沟。这就是“解释鸿沟”的本意。
以此概念命名,《解释鸿沟》期望带领观众驶向智识生活深水区的野心就很明显了。
由腾讯视频出品、《十三邀》团队“尤里卡工作室”研制的纪录片节目《解释鸿沟》,5月7日正式开播。自2021年起,节目团队拍摄了哲学家陈嘉映教授的一系列重要思想交流和日常精神活动。除了和学生开会,片中也会包括陈嘉映与其他的思想者、学术同仁、朋友等以各种形式展开的交流故事。
哲学家是怎样交谈、怎样工作的?哲学是什么,它在关心什么?它能在何种意义上帮助今天的我们面对生活?我们应该追求怎么样的幸福和意义?
在提出这些种种的疑问之前,我们可以先借节目第一期中陈嘉映的话,打开一种开放性:“哲学讨论不是数学那样,最后能说明谁对谁错。而是说,一个东西比较有道理,相反的意见也有道理。比这更重要的,是他在想那个事儿,而你在想这个事儿。”
关注哲学或人文领域的观众会知道,陈嘉映是一个什么分量的学者——多年来,陈嘉映一直被称为中国最接近“哲学家”称号的人。
1952 年生的陈嘉映,青春期开始对哲学感兴趣,1977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考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德语专业本科,一年后通过了考试转为外国哲学研究所研究生。陈嘉映也是文革后首批译介西方现代哲学的学者之一,研究生时期研读海德格尔,后把其关于《存在与时间》的翻译和笔记整理出版,至今仍然是汉语圈流传最广的译本。新世纪以来著有《哲学·科学·常识》《何为良好生活》等著作。
《解释鸿沟》第一期正片中,还记录了陈嘉映教授办理退休时的画面,文件上写着他的“工龄”为51年9个月——印证着他和哲学之间半个世纪的关系。
《解释鸿沟》第一集记录下陈嘉映教授办理退休时的画面
然而,和刻板印象相对的是,在陈嘉映这里,和哲学或种种基本问题的漫长纠缠,不等同于需要牺牲具体生活。在节目第一期中,一位硕士学生向陈嘉映讲了她想做的论文方向,陈嘉映觉得问题太大太难,“有两年就要两年都用在硕士论文上?从我一个老年人看觉得很可惜”,“应该想我怎么用最短的时间、最清楚地写一篇能通过的论文,这样我就有时间去爬山、谈恋爱和好好读书”。
这听起来有些“不正确”的观念,大概也来源于陈嘉映的个人经历。在研究生到留学阶段,陈嘉映曾花费 10 年时间研究海德格尔,并出了译作和导论两本大部头。然后真正到博士论文阶段,他发现自己从未热爱过海德格尔,决然要把研究转向维特根斯坦和语言哲学。这甚至使他当时的导师、海德格尔专家约瑟夫·科克曼斯对他发了第一次脾气。
陈嘉映想向该学生说明的,大概无非是这样一个道理——比起“把时间翻来覆去弄一篇论文”,更重要的,是思考那个更前置的问题:我究竟真正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
《解释鸿沟》第一集截图
这意味着,要抱着洞悉何为真实的勇气和目光,去投入生活,而非盲目地跟随规则。
在面对下一位学生的问题时,我们可以进一步观察到这种哲学式逻辑性思考的魅力——“求真”在多大程度上和我们生活的整体意义相连?我们追求的究竟是真正的幸福,还是“幸福感”?
陈嘉映首先举了离婚的例子:两个人离婚分家,把每方的付出、贡献量化出来,这是求真吗?不一定,算清楚了反而可能就没有“真”了。但拒斥这种“还原论”式的求真,就意味着“求真”不重要吗?我们就可以据此推论出“真”对我们生活的“好”没有贡献吗?显然也不能,我们都经历过被蒙骗的时刻,那是相当负面的感受。于是,“真”不一定导向“好”,但我们仍然想要“真”,这说明我们想要的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好”,而是包含着“真”的一种、更大的“好”;因此,“求真”就不只是手段,同时也是生活的目标本身。
《解释鸿沟》第一集截图
“你说对于人生和社会,无所谓‘真不真’,就看它‘好不好’就行了。我就说不能。因为人生的好不好和真不真,它连着。”陈嘉映说。
尽管只播出了第一期,很多观众大概也已经有这样的感受:在今天,有这样一档节目谈论意义,谈论什么是良好生活,何其难得。
毋庸赘述,过去几年,大多数人尤其是青年人,都感到生活中挑战重重。我们一面与生活的具体压力周旋,一面又实在无法忽视日复一日的单调和迷惘,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意义危机。
也正是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人愿意把注意力转向对社会、对生活的思考当中;也因此,这几年公共生活中掀起了一小股“人文社科热”,项飚、戴锦华等社会科学和文化研究学者的出圈也适逢其时。
再到今天,《解释鸿沟》的出现让哲学接过接力棒,为公共文化领域增添上哲学的一笔,让观众有机会借着陈嘉映这样的思考者,吸收一种哲学思考的养分,换个角度重新思考一些切身的问题。
在节目的先导片中,许许多多这样的问题被问出:
为什么一旦离开工作,回到家里,生活就有一种无底洞的感觉?
为什么我感到需要为我的生活辩护?
为什么我父母希望我卓越,但我只想成为一个钓鱼的爱好者?
为什么我要做我认为不对的事情来支撑我认为对的事情?
语言是怎么变成世界的逻辑的?
求真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和我们生活的整体意义相连?
《解释鸿沟》第一集截图
且不要说得到答案,在今天,我们能问出这些问题,就已经几乎称得上奢侈。
三年前的一次讲座《科学主义与科学精神》上,陈嘉映和周濂对谈,也谈到今天科学主义和物理主义对人类意义世界的冲击。陈嘉映说,沿着从伽利略出发的科学道路,我们一直回答的是 How 的问题。但一个 How 只会通向下一个 How,一直追问 How 并不会得到一个关于 Why 的答案。
机制层面上的 How,哪怕追问到底,可能永远也无法解答意义层面的 Why。为什么问出 Why 很重要?正如节目的 slogan 所言,人是通过意义来保护自己的生存。
《解释鸿沟》先导片截图
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期待借助陈嘉映和《解释鸿沟》,重新问出一句: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