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胡毓婧
《如懿传》在播出6年、下架4年后迎来话题高潮。
连月来,B站、抖音、微博等平台二创视频作品“审判”《如懿传》的声量愈来愈大。周迅饰演女主角如懿的台词、人设成为吐槽焦点,网友称这一角色“恋爱脑”、“窝囊”,看着受气。持续的群嘲催化了“大如” 、“摇香菇”、“煮葱烩”等热梗,吐槽《如懿传》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文化现象。
《如懿传》由汪俊执导,周迅、霍建华等人主演,讲述的是如懿与乾隆一生从恩爱相知到迷失破灭的婚姻历程的故事。初播之时,这部剧便因周迅饰演少女、寡淡造作的台词,以及萦绕在“宫斗剧”类型之上的雌竞厌女等引发争议。
与6年前相比,当下观众的审美趣味再度发生微妙变化,除了“反爽文”模式外,《如懿传》重新被开发解读的内容,触碰到了职场霸凌、阶级跨越等情绪敏感点,《如懿传》由此成为了最值得研究的国产剧之一。
《如懿传》的“反爽文”宫斗叙事与阶级叙事
网友群嘲审判《如懿传》师出有名,在一次次拉片解读后,这部剧的服化道、台词和人物塑造等实质性问题彻底暴露出来。比如剧中半文半白的台词“本宫乏了,去眠一眠”或“本宫的足美吗”,以及如懿每次回忆与弘历青梅竹马的情感时,会反复说一句“墙头马上遥相顾”,有些强撑古典与深情、反落得寡淡和啰嗦的感觉。
剧情和人物塑造上的硬伤则更为致命。《如懿传》剧作在还原历史与改编开脑洞之间游移不定,将乾隆宠爱的皇后富察氏和令妃改写为反派,而将断发的废后如懿塑造为正面女主,故而剧中乾隆怀念富察皇后、日日为她写诗是不知毒后真面目,而将如懿打入冷宫、宠爱令妃,则是为了保全如懿不被后宫争斗波及,剧情逻辑牵强到像是废后如懿垂死之前的幻想。
《如懿传》剧照
回退一步来讲,《如懿传》的主题仍有值得深思之处。初播之时,不少观众认为《如懿传》是一个很丧的“帝后离心”的BE爱情故事。作家王恺称,这部剧写满了中国人对爱情的幻灭感。在一众女性角色中,女主角如懿是唯一挣脱了罗网、走出天子布下的棋局的人,她不再在后宫委屈地生存,即便挣扎出来是一片空茫。
而引发这一轮审判的主要原因也在于,《如懿传》对《甄嬛传》和《延禧攻略》等爆款宫斗剧的爽文模版做出了反叛。如懿的最大槽点一方面在于她没有行动力,面对宫斗显得不屑于辩白,面对她人的诬陷,她最大力度的澄清不过是“臣妾百口莫辩”、“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导致许多归顺于她的嫔妃和下属遭到迫害,她无力拯救,忠仆惢心被打断一条腿,冷宫时期多次搭救她的凌云彻最后被赐死,这些服务于如懿的人最终都因她而遭到残害。
另一方面,她对少年时代的感情太过依恋,花了太久看清皇帝虚伪花心的真面目,这也被视为“恋爱脑”的表现。女频网文研究者、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肖映萱认为,宫斗可以类比职场内卷,“后宫”是将工作焦虑放大为生存危机的模拟职场。这一类型叙事的前提,是对弱肉强食、以恶制恶的“丛林法则”的绝对服从。这种服从是根深蒂固的,打心底里认为它天经地义、不可动摇,再无别的出路,于是只能去“斗”。
《甄嬛传》和《延禧攻略》是顺从这一模板的,尤其《甄嬛传》现象级的热播固化了观众对宫斗剧的理想模板。《如懿传》中,笃信年少情深可抵万难、不屑于下场宫斗的如懿整日丧气满满、死气沉沉,毫无爽感可言,而从宫女晋升为贵妃的卫嬿婉则完美契合大女主的模版。卫嬿婉在花房和嘉妃宫里被霸凌五年,一旦得到机会,就将后宫当职场、把皇上当雇主,凡事均以结果为导向,最终她的儿子永琰在乾隆死后登上皇位成为嘉庆帝。尽管编剧让卫嬿婉看起来手段狠辣,但观众仍对她靠自己实现阶级跃迁的底层成长经历狠狠共情,感叹“他们都瞧不起你,可偏偏你最争气”。
卫嬿婉
这种爽文大女主的审美趋势近几年愈演愈烈,观众尤为警惕感情和生活上依附男性、没有自己事业的女主。这一点在近几年的古装剧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人设设置上,古装剧会强调女强男弱或者双强,拒绝娇妻,反对恋爱脑。
比如不久前的热播剧《与凤行》,赵丽颖饰演的碧苍王沈璃一杆银枪四处征战,而男主则在人间拥一处小院做“家庭煮夫”。去年暑期的武侠剧《莲花楼》中,女配角丽谯想成为天下第一,然后将男主/男三两个武林第一高手收进后宫,观众尊称她为“角姐”、“事业批”。尽管她是戕害男主的最大反派,但在搞事业加玩弄男人的加持下,观众对这一角色的好感度不降反增。
与此同时,国产剧也在改造男性角色。去年两部现言剧《我的人间烟火》《以爱为营》中杨洋和王鹤棣饰演的两个“霸总”角色,分别因为表演油腻和占有欲而引起观感不适,被认为人物塑造落伍。
与之对应的是“人夫感”和“窝囊男”的流行。《年会不能停》中的白客被观众点评班味十足、居家男人工作踏实,内娱顶级beta。近来流行的一众返乡剧中,男主都显得情绪稳定、有分寸感,比如《故乡,别来无恙》中的谢阳,以及《去有风的地方》和《春色寄情人》中的李现等,他们能为大城市漂泊归来的女主兜底,却又没有掌控欲,似乎脱离了北上广的职场高压,人也变得松弛自然起来。
主动的观众与权力关系的反转
不同于过往的被动型观众——无法将自己的感受传导到影视内容制作端,表达对一部作品的喜爱也是追星打卡做数字女工——近几年观众愈发主动,这不仅表现在更尖锐地表达自己对影视剧和男女主的好恶,更突出的是将剧中的元素打散重组,拼贴自用。
美国传播与媒介研究学者、粉丝文化研究先驱亨利·詹金斯早在《文本盗猎者》一书中就研究过这种趋势。他指出,粉丝文化将形成一种“参与性文化”,这种文化将媒介消费的经验转化为新文本乃至新文化和新社群的生产。
互联网和短视频放大了这一趋势。观众不仅反叛剧本设置,自选角色磕CP,更是为自己喜欢的角色重写剧情,比如去年热播剧《长月烬明》中的叶冰裳,以及《如懿传》中的卫嬿婉,这些角色没有主角光环,出身底层,自小被欺侮贬低,受到迫害后黑化变成所谓“恶毒女配”,成为男女主惩恶扬善和感情路上的最大障碍。剧集播出后,为角色愤懑不平的粉丝为他们“逆天改命”,重写剧情,相关的二创和同人文风靡一时,《当叶冰裳拥有98k后》《不思归》等叶冰裳同人文在Lofter等平台形成了一波创作热潮。
叶冰裳同人文 图源:小红书
《与君初相识》的编剧李晶凌认为,不同于现代剧需要现实代入感,古装剧满足的是人们最极致的幻想,主要是让大家感受到爽感和宣泄爱恨情仇。这两年国产剧流行一女N男的配置,热播剧《长相思》《宁安如梦》都是如此。“乙女”和“逆后宫”模式,磕CP方式非常多元,观众为自己心水的男性角色争夺与女主婚恋的合理性,在播放页面下为自选CP送花、在微博和抖音上掀起一轮轮的口水战,本质与偶像粉丝真金白银的“打榜”行为类似。
肖映萱认为,在这种渗透着选秀经济与流量逻辑的权力关系中,“嗑CP”不再是圈地自萌、互不相干的平等权利,而变成了一件有“高低贵贱”的事,押对了宝的才是赢家。而《如懿传》的CP不论是官配的帝后乾隆和如懿,还是如懿与海兰,剧情的生硬和颓丧,都让CP嗑起来不太适口。相反,卫嬿婉和进忠这对反派CP相当受追捧,进忠为卫嬿婉打开职场进阶的第一扇门,而后者也相当“争气”,一路升级打怪。
但是,过于严苛地要求古装剧女主满足自己的现代女性独立、自强意识也不可取。肖映萱在研究女频网文提到,当下读者对女频小说的性别实践要求十分严苛,“女强”必须一“强”到底,否则就要打上“伪女强”乃至“厌女”的标签,迫使作者塑造彻彻底底的“独立女性”,不能对父权制表现任何妥协。
这样激进的性别意识,看似走向犬儒的反面,实际仍是犬儒的表现——她们将其诉诸幻想,却无力处理现实困境,挣不脱“女强”执念,就无法赋予性别更自由的可能。因此,这类“女主升级文”大多只能提供一“爽”到底的快感满足,很难为女性提供现实生活的行动借鉴。
《如懿传》剧照
这种意识也不仅来自对独立女性形象的呼唤,而更多是慕强恐弱心态的一种放大,人人要爬到资源和权力的顶端成为那个强者,不被霸凌,就要成为霸凌别人的人,没有中间地带。这其实也是流动困难、资源稀缺时代的某种社会心态的反映,只不过被包装为了性别平等的心愿。
《如懿传》的选角、剧作、人物塑造存在问题,但它仍然提供了一个女性脱离宫斗体系的选择。女主角如懿当然不完美,她带着高门贵女的体面和不屑,对卫嬿婉宫女时期遭受霸凌视若无睹,却对她想“勾搭”皇上警铃大作,在宫斗和与皇上周旋这两件事上,她又显得极为无能节节败退,她花了太久看清彻底看清弘历的伪善,最终也没有得到善终。这一切封装在封建制度叙事内,剧作仍然试图讲述一个女性的悲剧。尽管高门贵女的婚姻悲剧与你我无关,但这样一个女性的命运样本仍值得镜鉴。
《甄嬛传》被视为“宫斗剧”的经典之作,当下观众对其的主流解读视角是女性的成长强大和职场进阶,但这部剧想呈现的是封建制度、帝王权势对女性群体的摧残,这个制度也摧毁了甄嬛这个天真聪明、向往爱情与自由的少女,《甄嬛传》本质上仍不是什么爽文,甄嬛在剧中也说道,“臣妾想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观众要“一键跳过”的甘露寺甄嬛果郡王感情戏份,恰恰是甄嬛最开心的时光。从这一点来看,《甄嬛传》和《如懿传》的主题是相通的,只是《甄嬛传》完成得更好。
参考资料:
肖映萱,女孩们的“叙世诗”———2020-2021年中国网络文学女频综述。
肖映萱,“嗑CP”、玩设定的女频新时代——2018-19 年中国网络文学女频综述。
GQ报道,从“厌女”到“爱女”,她们对浪漫小说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