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女导演,没有之一。”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作为主持人一开场就对许鞍华不吝赞美之词,言罢,北京朗园准点剧场里欢呼声和掌声齐飞。
2024年4月24日,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大师班邀请到了中国香港著名导演、监制许鞍华作为主讲嘉宾,以“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为题,与戴锦华、导演文晏同台交流。
从“半部香港电影史”的美誉,即可看出许鞍华作品分量之重。自1979年拍摄首部电影《疯劫》掀起香港电影新浪潮运动后,许鞍华又通过《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千言万语》等作品接连展示对于现实的反思与批判。1995年的《女人,四十》则被外界视为许鞍华的创作转折点,她开始将镜头对准女性和中老年群体,推出《天水围的日与夜》《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等一系列大众耳熟能详的口碑之作。到近年《黄金时代》《明月几时有》《第一炉香》,许鞍华更是不断寻求新的创作方向和突破。
2020年,四十多年都在“好好拍电影”的许鞍华获颁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成为全球首位荣膺该奖项的女导演。
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大师班邀请到了中国香港著名导演、监制许鞍华进行分享。 李慧琪 摄
许鞍华的人气有多高?大师班消息甫一公布,各路影迷奔走相告踊跃报名,就连戴锦华都说:“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用上‘跪求’一词,‘跪求把我带去’这样的说法。”大师班开场前半个小时,准点剧场外就已经大排长龙,执导过《春潮》《妈妈!》的导演杨荔钠也来了。
没有携带助理、独自一人参会的许鞍华留着标志性的短发,戴着框架眼镜,身穿拼接牛仔外套搭配牛仔半身长裙,再加上一双运动鞋,显得活力十足。
大师班结束后,南都记者约访了许鞍华。回答提问时,她毫不掩饰,极为直率,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令整个采访间的氛围十分轻快。如果不说年纪,很难想象到这样可爱的许鞍华下个月就要77岁了。
许鞍华接受南都记者专访。南都记者 王子黎 摄
回顾过往作品,许鞍华自言《第一炉香》是个“灾难”,还称自己回看过往的作品时常会感到失望,感觉没有当时看起来那么好,不想总是缅怀过去。而她又是那么一个老好人,只要有人问还是愿意回答,“我觉得也不能对此感到厌烦,因为别人感兴趣也是很难得的。”
女人七十,许鞍华也会感到压力,“一方面想多拍点片子,因为时日无多。另一方面又觉得,时日无多不如去度假吧。”当被问及是否拍出最满意的作品时,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可能我就是拍不到最满意的作品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能做到就做,做不到也没关系,我也不遗憾。”
直面《第一炉香》争议,暂时不会再翻拍张爱玲
从大师班的分享来看,就足见许鞍华的坦率和真诚。
谈到《天水围的日与夜》中家常便饭被拍得令人垂涎,许鞍华归功于道具老师做饭很好,让现场演员吃得很香,所以拍出来效果很好。
聊至《黄金时代》的剧本,许鞍华表示这是一个非常李樯(《黄金时代》编剧)的故事,李樯写剧本写了三年,本来计划写丁玲和萧红的故事,但考虑种种原因只写了萧红。剧本一共三百多场戏,但实际只拍摄了两百多场,她反思“如果多拍可能会更好,不单讲女性,还想讲讲人生的迂回曲折。”
就连戴锦华直言《第一炉香》“争议很大”,许鞍华也毫不回避。她自认这是一部“灾难”作品,自己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暂时不会再翻拍张爱玲,因为还没想到要用什么方式来改编。“能不能和想不想是两回事,就算是专家也会有失手的一天。你要拍什么都可以拍,拍不好就认了,再拍别的。”
过去香港电影圈帮派林立,许鞍华却一直没有与任何公司签约,戴锦华赞她有如一位“独行女侠”。她谦称这不是自己的选择,也受过嘉禾公司的帮助,“我看起来很好,但拍戏的时候特别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很容易就跟人家翻脸了,唯一不敢翻脸的就是摄影师。”“而且通常我喜欢拍的题材,别人都不愿投资,因为我拍老年人和难民,他们都觉得莫名其妙。”
截图自纪录片《好好拍电影》。
谈及数字电影冲击了胶片电影,戴锦华表示自己“为胶片而哭”。许鞍华一如既往保持开放心态,“我一点也不难过,我蛮喜欢digital的,我没有一定要用camera。Digital实在太方便了,让拍摄变得非常平等和普及。”
类似地,近年来异军突起的短视频也让长视频创作者感到担忧。许鞍华笑眯眯地告诉南都记者,自己很喜欢看TikTok,觉得短视频很有趣,不会因此有危机感。“任何潮流一定有它的成因,有社会、哲学各种层面的理由,所以我不会特别排斥任何一种表现形式,只要能够表现自己想法就好,我也不觉得短视频威胁长视频会是什么问题。”
“至少我不希望自己被定义为一个剧情片导演。如果有合适的材料,让我拍短片、拍纪录片、拍个TikTok,我都很高兴。我也很喜欢拍电视,只是我受不了长时间工作和太快节奏才不拍。”
“不要看轻纪录片、广告,什么都要拍”,这是永不“精疲力尽”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戈达尔的态度。“有得做就做,有得拍就拍”,则是许鞍华的态度,也是狮子山下的精神。
“我到了七十多岁,才开始思考女性议题”
大师班分享结束后,南都记者一度犹豫要不要请许鞍华再回顾过往作品,谈谈当年的创作灵感。
没想到,许鞍华对南都记者坦诚相告,“从这些电影最开始拍摄到宣传,我看了差不多几百场,各种角度都讲遍了。现在隔了十几年,除非很有必要,否则我不想重看。而且我重看一些所谓成功的作品,常常会感到很失望,因为它们不如当时看起来那么好。所以我更希望能够做一些新的东西,不要总是缅怀过去。”
不过体贴的她又宽慰南都记者道,“最近我没什么新作品,所以大家不得不让我回顾过去的电影。我觉得也不能对此感到厌烦,因为别人感兴趣是很难得的。谈论过去的作品,我也能了解现在观众的想法,也有一定好处。”
有意思的是,在关于许鞍华的人物纪录片《好好拍电影》中记录了一个画面——电影路演宣传间隙,疲惫的许鞍华瘫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抱怨,“他们的问题太重复了,烦死我了,老是问我什么是女性电影。”
截图自纪录片《好好拍电影》。
当南都记者提起纪录片中这一细节,许鞍华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再次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南都记者说,“没问题的,如果你们问,我不会感到不耐烦。”
其实许鞍华在大师班已有一番诚恳回应。“我是到了七十多岁,几乎没有性别分别的时候,才去思考女性议题。”她直言过去拍片没有专门从女性角度去考虑,只是因为自己想拍,而故事主人公正好是女性。
“女性导演越来越成功,她们创意并不输给男性,尤其是在一些先锋题材的表现上。”许鞍华以今年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影片、非洲女导演玛缇·迪欧普执导的纪录片《达荷美》为例,“那个纪录片才六十多分钟,讲述了30天内如何把非洲文物送回自己国家的故事,我们七个评委看完都鼓掌了,拍得深刻、好笑、感人,这是为女性争光的事。”
“思考是必须的。我以前没有那么认可要推广女性相关概念,但是我看了很多材料和书籍开拓了眼界之后,认为这是必须的。因为有很多人推广女性议题,社会才得到进步。”
“我们要拍现代的电影”,夸《邪恶不存在》写实又大胆
恩师胡金铨导演给许鞍华的一封信曾提到,如果有一天中国电影不是靠打斗、绣花、古董,而是用现代生活来拿奖,中国电影就成了。谭家明导演也曾和她说过,我们要拍现代的电影。
许鞍华在北影节大师班上分享。李慧琪 摄
某种意义上,许鞍华做到了。《疯劫》《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之后,徐克夸她打开了香港电影的新场域,改变了香港电影的惯有路径。而《女人,四十》《千言万语》《桃姐》《天水围的日与夜》等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更是让她走入国际视野并大放异彩。
因此,包括欧洲三大电影节在内的诸多国际影展频频向她抛来橄榄枝。今年2月,许鞍华时隔28年再度担任柏林电影节评委,南都记者顺势问她作为评委如何选片?
“这取决于影展举办的目的,影展的基本目的是推广和鼓励电影艺术,但也会有不同标准。一些影展主要奖励制作精良的传统剧情片,另一些则鼓励不够好看但具有创新精神的作品。”说到一半,许鞍华讲起了大实话,“现在好多影展将两个标准混在一起,就变得很难拿捏,其中还混杂了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竞争和角力。”
于她而言,不论是优秀传统剧情片,还是不那么好看却独具创新的影片,她都会尽可能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
谈及近段时间的新片,许鞍华的推荐片单也多聚焦现实主义题材。比如Wim Wenders(维姆·文德斯)的《Perfect Days》(完美的日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The Zone of Interest》(利益区域)以及最近内地热映的《Anatomy of a Fall》(坠落的审判)。当然,少不了她近年来偏爱的滨口龙介。
值得一提的是,滨口龙介的新作《邪恶不存在》荣获第 80 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也是今年北影节的热门展映影片之一,一票难求。
聊起这部片子,许鞍华来了兴致,她称赞《邪恶不存在》极具创意,认为滨口龙介延续着一直以来对日常生活的准确感知,片中对环保分子、城市人的描绘也非常写实。“影片最后,导演将这个故事转变成一个超现实作品,对于女儿之死,电影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留下悬念。导演将前面建立起来的写实元素在所不惜地打破,非常大胆。”
“我想,我应该是看懂了这部电影。”
回忆与侯孝贤交往点滴,他经常请客吃饭
2023年10月末,一则众人嗟叹的消息得到确认——影响了张大磊、毕赣、贾樟柯、李沧东、是枝裕和等一众东亚导演的影坛巨擘侯孝贤,因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从此告别电影事业。
有媒体发文感慨,侯孝贤职业生涯的正式结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还有谁能带着华语电影往前走?
许鞍华多次公开谈及侯孝贤对自己的影响,本次大师班亦不例外。南都记者提起此事,她叹惋:“侯孝贤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导演,也是一位很好的人。听到他最近的消息,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
许鞍华告诉南都记者,自己最爱看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也喜欢《风柜来的人》和《恋恋风尘》。不过对于《悲情城市》,她表示自己持尊敬之情。“《悲情城市》的格局、风格和结构都是非凡的,讲述历史的视点也很独特,可是它不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电影,不会让人像看《童年往事》那样感动,你会有敬畏的感觉。虽然侯导拍《悲情城市》比其他的戏都要好,可是我不能说我喜欢。”
截图自《好好拍电影》,侯孝贤导演出镜。
“我在香港,他在台湾,我们之间见面交往没那么频繁。大家每次见面都是通过吴念真或焦雄屏相约吃饭。”许鞍华回忆起那些愉快的往事,脸上露出笑意,“他总是请客,跟他吃饭我都没付过钱。我们也不是去吃大鱼大肉,就是一些客家菜、包子之类的食物,但是大家都很高兴。”
1989年许鞍华拍摄半自传体电影《客途秋恨》时,在台湾工作过一段时日,她还找来了吴念真当编剧。众所周知,吴念真是侯孝贤御用的文学班底之一。“我找吴念真的时候并未询问过他,也认为没有必要问。后来电影做后期时,侯孝贤还过来探班,他说如果有需要他愿意提供帮助。所以我觉得他真的对人很好,很照顾别人。”
“幸好他有家人照顾,而且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状况,因此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只是实在可惜,对于他这样如此热爱电影的人来说,不能再拍片是个遗憾。”许鞍华说道。
还没拍到最满意的作品,但也不会盲目拍片
2017年威尼斯电影节获颁终身成就奖时,许鞍华致辞最后说了一句“Long Live Cinema!(电影万岁)”
截图自《好好拍电影》。
在永恒的电影面前,人的一生何其匆匆。出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华语导演们先后步入晚年,电影创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许鞍华与侯孝贤同龄。她在大师班上提到,考虑到身体原因,以后可能没办法单独拍片,因此想找人一起合作,互相帮忙。
相信每个许鞍华影迷的心态都是复杂的。一方面人们期待许鞍华还有更多作品问世,持续分享她对这个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另一方面又希望感叹“人生太少唱歌跳舞喝酒”的许鞍华能够放轻松,多多享受生活。
“我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一方面想多拍点片子,因为时日无多。另一方面又觉得,时日无多不如去度假吧。可是我不能兼顾两者,反而还因为犹豫浪费了很多时间。”许鞍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截图自许鞍华接受南都访问视频。
“不过,如果因为时日无多就要赶拍电影是无聊的,除非真的有话说,有戏想拍,不然没意识地拍就真的很傻。”
那么许鞍华是否已经拍到自己的满意之作?她对南都记者承认,自己还没有拍到一部很有创意、技术上乘的作品。“那些已经拍过的电影都OK,但还有进步的空间。也有可能我就是拍不到最满意的作品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能做到就做,做不到也没关系,我也不遗憾。”说完,她又笑了。
的确,许鞍华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导演。
“但我希望它稍微完美一点吧。”
采写:南都记者黄莉玲 王子黎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