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说,一部书的每一册都有其命运。一部电影的每一张影碟,又何尝不是如此?
相比已存在了数千年的书籍,影碟由诞生到没落的过程,如同烟花一般短暂。因此一张碟片的命运往往并不复杂,毕竟电影本身也不过只有百多年的历史。
虽然作为电影之神托身于世间的实体,碟片曾超越其低廉塑胶制品的本质,成为迷影者的精神图腾;但在人类大跨步地迈进数码时代后,它们不是被束之高阁,就是被送往废品回收站。然而,世间还有一部分碟片不由自主地陷入跌宕起伏之中,最终得以摆脱注定的悲剧命运。正在院线上映的纪录片《金的音像店》(Kim’s Video)就是关于这么一个故事。
《金的音像店》海报
《金的音像店》由大卫·雷德蒙(David Redmon)和阿什莉·萨宾(Ashley Sabin)执导。这两位专事拍摄纪录片的电影人,过去的作品往往聚焦一些社会议题,并且隐含着对于人性与道德的拷问。如讲述将自己的房子改造成无家可归者的避难所的《卡特琳娜之战》、揭露模特行业系统性问题的《想做模特的女孩》等,无一不是如此。然而,去年问世的《金的音像店》却跟这些作品不太一样,它前所未有地烙下了导演大卫·雷德蒙的私人印记。
影片一开始,大卫·雷德蒙就像《公民凯恩》里拼凑昔日报业大亨人生碎片的记者一般,在早已关门大吉的金氏音像店所在的街区,四处打探它是否在人们的记忆里留有一席之地。随后,雷德蒙自报家门,简述成为迷影者的人生历程,也算是交代了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动因。再之后,便引出曾是纽约影迷聚集地的金氏音像店的前世今生,以及它背后充满神秘色彩的韩裔移民金勇满。
《金的音像店》剧照
在观看《金的音像店》之前,我曾一度以为这是一部呈现这家传奇影碟租赁店近二十年历史以及纽约迷影文化发展的纪录片。直到真正坐在银幕下,眼看它的片长流走三分之一后,才发现原来这家音像店消失之后的故事,才是这部电影的重头戏。
就跟昔日遍布街头的千千万万音像店一样,金氏也没能抵抗住数码时代的倏忽而至。在纽约的门店关闭后,店内超过55000张碟片及录像带来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虽然美国有不少大学或机构愿意接收,但老板金勇满看中了远在意大利的古镇萨莱米政府描绘出的美妙蓝图(会妥善保管所有藏品、向公众免费开放、纽约金氏音像店的会员来到当地可享住宿招待等),点头让这批影碟远渡重洋,在异乡安家落户。
《金的音像店》剧照
对于在影碟机里摸爬滚打、发光发热大半生的碟片而言,这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退休养老甚至还能发挥余热的计划。至于那些影碟机的主人……曾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金”,它可能是路边的一人一摊,可能是街角不起眼的小店,可能位列音像城的一个柜台,也可能隐身于建材市场的一隅。我们在被数码的浪潮裹挟之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金”湮灭消逝。金氏的会员们也不例外。有人选择缅怀,比如曾经的纽约客巴勃罗·贝格尔,就在自己的动画长片《机器人之梦》里,留下了它存在过的痕迹。也有人选择继续追寻,那就是本片的导演大卫·雷德蒙。
《机器人之梦》中小狗与机器人观看的《绿野仙踪》录像带就出自金氏音像店
许多年过去了,雷德蒙还是对金氏音像店的那批碟片魂牵梦萦,终于不远万里地赶去意大利小镇萨莱米一探究竟。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批碟片可以说是完全被弃之不顾,存放的条件也是相当糟糕,有部分已经永久性地受损或遗失。感受到某种使命召唤的雷德蒙,于是下定决心要解救这批碟片。
这批碟片存放的条件相当糟糕
故事进展到这里,已经不难发现,在这部纪录片里,导演大卫·雷德蒙的身份十分微妙。他既是拍摄者,同时也是拍摄对象(即便他没有露脸)。而对于一部纪录片而言,这往往意味着镜头对面的内容有足够的戏剧冲突,才能诱引导演心甘情愿冒着触犯真实之神的大忌,去承担这种双重属性。日本导演原一男带着他的现任爱人去拍摄他的前任爱人的《绝对隐私的性爱:恋歌1974》是如此,大卫·雷德蒙的《金的音像店》也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雷德蒙本就是一位相当懂得如何引人入胜的纪录片导演,在他之前的作品里,常常借用诸如挑衅的提问、交叉蒙太奇的剪辑等方法突显冲突所在。
只不过这次他除了设法在现实里捕捉戏剧性——比如特意提到科恩兄弟还欠着金氏600美元的逾期费,还在现实里创造着戏剧性。因此,在调查萨莱米政府为何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时,明知已触及那位气质活像马斯楚安尼的政府高官与黑手党的勾连,但还是一味紧跟不放,乃至自身差点遇险的桥段,难免有些像是求仁得仁。
《金的音像店》剧照
还有临近尾声的那场戴着戈达尔、希区柯克、成龙等影史名人面具的偷盗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包出部分碟片后胜利大逃亡的桥段;以及片尾字幕显示的本片的电影配乐恰恰是在萨莱米看管碟片的朋友等,这些虚实难辨的部门,令观众分不清《金的音像店》究竟是纪录片,还是伪纪录片?
又或许关于这场迷影者的精神图腾保卫战中的几真几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那批影碟又回到故地,并且金氏音像店也得以在曼哈顿重新开门迎客。
《金的音像店》剧照
《金的音像店》在去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时,曾一票难求;时隔一年,能作为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引进发行的作品正式上映,实属难得。导演大卫·雷德蒙时时刻刻都想用电影去解构现实,也从电影中找寻改变现实的办法。假如你也是一位迷影者,观看这部电影时,必是心有戚戚然。而对于普通观众而言,也并不存在所谓的观影壁垒,把它当作悬疑片或喜剧片来看,也能收获另一种乐趣。至于院线版中少数几个画面的删减,相比近期另一部国外文艺片对台词的精心修改,可以说是伤筋动骨与牙齿磕碰的差别。不难想见,这样的电影不会在院线排片表上停留太久,想看的观众还是要趁早把握机会,且看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