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白宇帆一聊天,就会发觉这人的“较真”。
采访从电视剧《城中之城》里的银行柜台开始,随口提到剧中呈现的银行柜台,似乎和我们平时见到的不太一样,白宇帆就打开了话匣子,详细地跟记者讲了讲“有玻璃窗和没玻璃窗”的柜台的业务差别,进而延展到他对银行从业者生活、工作细节的观察:看身份证的标准动作、印章收纳的箱子、钥匙下班交回的时间、工作转岗的诉求和考量……仿佛他真是个初出茅庐的银行新人,已经在柜台前坐了好一阵时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期待着升职和领导的认可。
白宇帆 饰 陶无忌
这份“较真”技能,他几乎是无差别施放。《城中之城》是白宇帆第一次和导演滕华涛合作,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滕华涛让他聊聊对陶无忌这个人物的看法,白宇帆直言这个人物“角色转变不太明显”“目前看来没多大亮点”。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很尴尬,滕导替他解围说可能是还没看到后面的剧本,随后细细跟他讲了人物的发展。
“我当时就非常想演这个戏,但导演问我了,我就该实话实说。”白宇帆这份“愣”,和陶无忌这个角色有着某种对应。剧中,赵行让柜台的年轻人们帮忙核算账目,只有陶无忌憨头憨脑地说出了问题。“愣头青、意志坚定”,是这个人物的标签,也是白宇帆身上具备的特质。
自2021年《山海情》播出,白宇帆因“马得宝”一角被观众所认识,这位年轻演员就开启了全力奔跑的人生阶段。他回忆去年和前年,工作节奏非常之快,拍完电影《照明商店》,杀青是凌晨4点的苏州,回酒店小憩一会儿,下午就要赶到上海,进组另一部戏。
影视行业里的年轻人,当机遇来临,被推着向前,不断经历各种项目各种人,人生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在飞速切换章节,不要停下,不能停下,似乎是上升期的年轻演员的共同选择,白宇帆也是如此,又更多了份较真。
在这种被“催熟”的节奏里,白宇帆坦言,会有觉得“被掏空”的时候,新的生活体验又难以补充,这让他有些担忧,表演上“没招了,用光了”。
《城中之城》剧照
拍摄《城中之城》,他观察于和伟、王骁、冯嘉怡这些前辈演员,“他们有魅力,也能赋予角色魅力”,在现场他观察学习,从优秀的前辈们身上“偷师”表演技巧和习惯,用于下一次表演,然后在实践中印证,持续校正前进的方向。
《城中之城》陶无忌这个角色,最吸引他的是那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感觉,因为这和他、他身边同样年轻的朋友们有共鸣。“大家虽然在不同行业拼搏,其实身处的阶段大差不差,都是没什么背景的异乡人,在大城市里一步步寻找机会和发展。”
《城中之城》快杀青那会儿,他有一场在追逐中跳进水塘的戏。跳进去之后,在紧张的情绪里,他没察觉任何异样,但一出水面,就发现自己的一条腿使不上劲儿了。但其他人还没发觉问题,摄影机还没停,他也不吭声,就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拍摄结束。这时才低头去看,发现牛仔裤破了一个洞,上面都是铁锈,再往里一看,水塘里的建筑垃圾扎进了肉里,里面是黑的。去医院做了清创,打了破伤风,他感觉还行,赶紧下午回去继续拍。但到了晚上,整条腿就全肿了,他还是坚持完成自己的戏份才去医院,医生诊断是蜂窝组织炎,按理说一般人很难忍受那种剧痛。
“那块东西扎得比较深,里面也全感染了,医生也无法判断是只到肌肉层还是扎到骨头了,只能开刀清创。”于是,白宇帆做了人生第一次全麻手术,住了几天院后,就接着拍戏了,“不想让那么多工作人员和演员老师等你一个人。”
白宇帆说,对自己的定位,是要“厚积薄发”,“也许我真正意义上的表演生涯开始,会在35岁之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下个月我就29岁了,其实离35岁也不是很远,六年时间很快的。”
期待对这位演员六年后的观察。
《城中之城》剧照
【对话】
陶无忌人设过于“完美”
澎湃新闻:塑造这个人物,难度比较大的是在什么地方?
白宇帆:我觉得难度比较大的是陶无忌人设过于“完美”,跟同事处得也不错,上司也非常喜欢他,也有一个非常相爱的女朋友,可能是看似比较一帆风顺的状态。但一开始在剧本中,陶无忌是比较愣头青、非常轴、没什么心眼的一个呈现,我觉得这样的人在生活中,随随便便就会被苏行那样的人捏趴下了,还要受到重用和喜欢,不太合乎常理。我想把他塑造成一个还是比较懂事、有眼力见的职场新人,业务能力强,也会处理人际关系,我觉得这是比较合理的状况。
澎湃新闻:滕导在现场跟你沟通的方式是什么样的,包括对于陶无忌角色的定位,他的表述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白宇帆:滕导每场戏之前会先跟演员走一遍戏,然后把调度说一说,机位配合完之后,然后问演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的话可以把自己想法提一提,然后他来做一个决策者。其实在前期,我拍了两三天之后,还是有点拿不准,就跟滕导发了很长的微信,我说我这几天演下来感觉好像还缺点什么,但我又说不上来。滕导就说挺好的,才刚开始,要慢慢去融入,慢慢去体验。滕导给了我一剂强心剂,他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澎湃新闻:陶无忌这个角色和年轻时的赵辉很像,这两个人物之间形成了某种很微妙的一种对照,让人越看越唏嘘。
《城中之城》剧照
白宇帆:陶无忌是年轻时的赵辉,俩人都是外地人在上海打拼,能力非常强,做了很多非常棘手的案子。未来等陶无忌到了赵辉的年纪,也会有“年轻时的陶无忌”出现吧,年轻人一茬又一茬,信仰或者初心大家曾经都是一致的,但他们选择的道路也许截然不同。
澎湃新闻:这次于和伟老师是有很多对手戏的,他是很优秀的演员前辈。你跟他合作过程中印象比较深的是什么?
白宇帆:与于老师合作下来收获蛮大的,私下他也会给我一些经验或者建议,我也特别爱去跟他请教问题。每次跟他拍戏,他都会把剧本重新捋一遍,然后跟我聊,咱们怎么把这场戏演得更有意思,演得更能抓住观众,而不是仅仅把剧情交代了完事儿。这是我拍完后,觉得我和优秀的成熟演员之间,最大的一个能力上的差距。
于和伟 饰 赵辉
澎湃新闻:对演员来说,遇到和自己高度相似的角色可能更容易塑造,但遇到和自己完全相反的角色更有挑战,甚至会成就事业中的某一步跨越。你更倾向于怎样的角色类型?
白宇帆:我在这个阶段,会找跟自己相似性比较大的角色。演员是要离开自己的舒适圈去挑战,但我觉得这个挑战是基于你的经验和阅历,你尝试一个跟自己差特别多的角色,但你的经历,你对世界和事物的理解力还达不到,你塑造的角色可能就没那么鲜活。
如何把个人的魅力附加于角色身上
澎湃新闻:从更长远的演员生涯上去看待,当下这个阶段中,你学到比较宝贵的东西或者经验是什么?
白宇帆:我会觉得在后边的表演,包括对角色的塑造中,可能会想让角色个性更强烈一些。拍了《城中之城》和《繁城之下》这两部戏之后,我有一些新的思考,我觉得之前我有一个表演理解上的误区,我关注的是抓人物和人物关系,是去表演和塑造人物,但有时候可能忘记了演员本身的魅力以及要赋予角色的魅力。今后的创作,我会更加注意,如何把个人的魅力附加于角色身上,而不只是完成角色本身的戏剧任务。
《城中之城》剧照
澎湃新闻:在这样两部优秀的作品中,为什么会开始思考怎样为角色赋予魅力,是在这两部剧里遇到了特别有魅力的演员老师?
白宇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演员演戏是给观众看的,你一定会收到一些反馈,但这些反馈是如何形成?观众为什么觉得好?为什么觉得不好?这需要我们自己去思考成因。
当然赋予角色魅力这事儿吧……有时候在表演中,我想赋予角色更多魅力或者特点,但服务于大家表演的统一性,还有导演对作品的审美定调和整体考量更加重要。如果我作为演员,非要用一个我觉得独特的方式去表演,有可能脱离整体的统一性。
比如拍《繁城之下》的时候,我当时看了《浴血黑帮》,就跟导演聊,能不能试试《浴血黑帮》表演风格,导演也很开放,说OK可以试试,但我试完发现,其他人都不是这样演的,我自己就会显得很怪(笑)。
《繁城之下》剧照
澎湃新闻:你也是蛮神奇的,会想到在一个明万历年间的故事里,尝试《浴血黑帮》的表演方式?
白宇帆:因为在我自己看来,整部戏的气质、氛围,其实有某种相似之处,而且我也想试试这种挑战。或许最后效果并不算好,但我觉得可能在我当下这个阶段,我应该勇于试错,不要甘于平庸。
澎湃新闻:观察演员的工作,有时候会觉得你们的人生好像被压缩在一个又一个的角色里,除了塑造人物之外,有时候会不会有“被所经历的人物所塑造”的感觉?
白宇帆:有。比如我塑造人物的习惯是,哪怕时间非常紧张,我看完剧本之后,脑子里会过一遍他做的所有事情,我需要非常理解他。当我一旦理解这个人的思想、行为,就会向这个人靠拢。
就像你有一个朋友,你朋友做了一些事,你在一旁观看,觉得:哇,真是明智的选择,他还挺成熟的嘛,你自然就会见贤思齐。那在表演上也一样,你认可他,就会更容易去呈现和塑造他。而经过这些角色后,有时候我的一些下意识反应,确实会有角色留在我身上的一些印记。
《城中之城》剧照
演戏真的是挺有魅力的事情
澎湃新闻:感觉演员的工作是高度输出,当工作特别忙碌,是不是日常生活中输入的机会就少了?会不会有那种被掏空的感觉?
白宇帆:实话实说,我在去年有这种感觉,就感觉空了。我的经验、阅历,感觉在表演中能派上用场的,我都用了,我没招了,如果再用就是重复性的一些东西,会觉得特别乏味。这时候,我觉得没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因为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摄入一些新能量,只能咬牙坚持,把手头的工作拍完拍好,然后赶紧休息调整。
澎湃新闻:你现在的阶段,恰好和陶无忌在故事中的状态蛮接近的,都是年轻人奋力奔跑,少有能歇一歇、想一想的时候?
白宇帆:在拍最近这个戏之前,我休息了一阵,刚休息的时候,我特别不适应,在家待得好难受,因为当时已经连轴转了很久,三个月就休息了一天,其他时间全在拍戏、赶通告。你突然从这种节奏中出来,会觉得不出工就难受,但我也知道,这是个不太好的状态。我也在想,我是不是该放轻松一些,自己深爱的事业,有时候适当地放轻松些看待,你会更热爱它,或者说对它的热爱会更持久。人生中会有那种情况,你越在意什么,这个东西可能会逝去得越快。
澎湃新闻:现在表演让你最享受的部分是什么?
白宇帆:演戏真的是挺有魅力的事情,每一次拍戏,我最享受的就是在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地享受一种他人的人生。在他人的人生里,再多坎坷,其实你是不被任何人事物所捆绑的,因为你在用角色经历那一切。所有人都知道演戏是假的,但作为演员,在那一刻是真的。
《山海情》剧照
澎湃新闻:那现在对于生活中重要事物的排序是怎样的?
白宇帆:《山海情》刚拍完之后,我觉得工作是排第一位的,现在我会慢慢感觉到,生活是最重要的,因为没有生活就没有更好的作品。我前几天还在想,我该如何证明自己是一个好演员?后来我立刻又意识到:在萌发出要证明自己念头时,我已经在怀疑自己了。我的得失心变重了。
演“马得宝”和“简亦繁”时,我没什么得失心,就想拍好这个戏,很平常的心态,很轻松的表达,然后就被观众喜欢。后来我发现,有了被大家喜欢的作品,就会希望自己每一部作品都能被观众认可,有好的收视和口碑。这时候,势必压力大了,就容易得失心变重了。当然,我会觉得,“得失心重”总比“人飘了好”,至少我还坚守着要拍好作品的想法。但发现了这个问题就需要去调整。看到那么多优秀的前辈,他们一直产出好作品,一直被观众认可和喜欢,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情。但要抵达那一步,并非路上的每一步都能被人认可,我想我要带着平常心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