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台湾金牌编导徐誉庭的新剧《不够善良的我们》像是与她前作的对话,糅合延展了一直以来不断思考的婚恋问题。
熟悉她作品的观众一定会在新剧里找到《我可能不会爱你》《我的男孩》《荼蘼》,以及电影《谁先爱上他的》里的元素。新剧里的主人公们通过对旧日情史的回顾开始一段重新认识自我的旅程。
对于婚姻制度、家庭、人性的探讨都是题中之义,但徐氏出品总是从人物出发,从她的个人观察、感悟出发,与近年来很多从话题出发,类型挂帅的台剧创作方式不同。
她的作品最细腻之处,让观众感觉被探知了心事,或能马上说出现实中认识的某某就是这样的。
《不够善良的我们》里,林依晨和许玮宁扮演的两位女主人公先后和同一个男子成为恋人,她们的情史有了交集。「后来者」简庆芬将男子留在身边成为了丈夫,当她人届不惑陷入中年危机时,将丈夫的前女友当成假想敌。她观察对方的社交媒体动态,想象仍旧单身的对方过着无负担的享乐生活,这当然是她本人欲望的投射。
前恋人Rebecca和男子何瑞之各有原生家庭的负担,Rebecca有个游走在法律边缘时常需要她善后的哥哥,何瑞之的单亲母亲不好取悦,尤其看不惯Rebecca。
他虽然坚决选择恋人这边,但Rebecca比他更懂亲情有如枷锁无法割舍,于是忍痛主动选择退出。
这段非自然死亡的感情不仅成了两位当事人心里难以拔除的刺,也刺激着目睹他们分手过程并看准时机补位的简庆芬。她也许比谁都清楚她和何瑞之的恋情与婚姻埋葬了Rebecca的泪水。
这两女一男前后脚的人物关系与其说像《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如说像《半生缘》里男主人公的恋人和妻子。
一对恋人甜蜜顺遂的恋爱被现实因素打断,变成悲伤的往事,未来妻子出现得正是时候。
《半生缘》(1997)
十多年前的这段错过与巧合看似造就了三人中年之后的不快乐,而剧集要问的其实是,为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在对现状不满时怀想过去?
进而反思人们追求的究竟是「快乐」还是求而不得的痛苦。这些问题当然无解,却能与很多离青春岁月越来越远的人产生共鸣。
简庆芬对丈夫旧情人的兴趣是全剧故事的起点,她也主导了整部剧的戏剧张力。在旁白中她将Rebecca称为丈夫身上的一道疤痕,而她决定撕开伤疤,不再满足于默默关注,反而主动在丈夫面前提起她,观察他的反应。
与其说简庆芬有多想知道丈夫是否还在怀念旧爱,不如说是想刺痛丈夫,调动对方释放出激烈的感情。
这不仅会让她平淡无波的生活产生涟漪,也会让她焕发生机,对于这点她有着清醒的认识。有人总爱抠挠正在结痂的伤疤,简庆芬从自己和他人的疼痛中体会活着的感觉。
Rebecca和何瑞之都有理由幻想如果当年两人突破阻碍走到一起会如何,毕竟恋爱选择是人生重大的十字路口,但他们的怀念止于偶现的梦和内心戏。
而三人当中最无近忧的简庆芬反而最有行动力,因为她急于摆脱的是更巨大也更没有名目的惶恐。
孩子在长大,她人生的可能性却在急剧缩减,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在母亲罹患失智症的阴云下看来,有可能是余生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简庆芬没事找事的动机直指存在的虚无,但她其实没有能力勇气直面这种终极的空虚,也没有能力表述这种让她浑身不对劲的巨物到底是什么。
这不仅是人物本身的局限,也是编剧并不想触碰的领域,这毕竟是一部陪伴型的周播连续剧。
而且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简庆芬拥有能从小事中寻找慰藉的能力,她对工作和婚姻的态度都非常主流,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但投入程度由自己决定,端看能从中获得多少满足感。
如此重视自身感受(或许不够无私但绝不算自私)的人也许难以感受到快乐,却也不会让自己委屈到哪里去。
剧集原定名《彼岸有花》,意喻简庆芬和Rebecca因为爱过同一个男人而互相关注对照。但前四集看来,Rebecca的人物分量不足以和简庆芬相称。
她的故事线纵然很满,从原生家庭的烦恼到性格孤僻,再到对老来经济状况的担忧等等,但观众始终缺一把走入她内心世界的钥匙。
Rebecca一出场就处在简庆芬的观察之中:一个化着艾薇儿眼妆的高冷女子,工作能力强,偷偷和同事谈办公室恋情,时常被上司找茬,被男友母亲嫌弃。
现在时里的她是前辈眼中不为未来打算的月光族,后辈眼里的人生反面教材,饭友眼中让人怜惜又发怵的大姐姐。
我们好像更清楚她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她的特立独行与孤独内在的反差有待后来的剧情补充,比如她和有家室的前老板的恋情如何开始。
徐誉庭不止一次在采访中提到「屏风表演班」创始人李国修对她创作的影响,尤其是人物不必多,而是要深挖每个人物的观念。她花在每一个人物身上的心力观众最有感触,常常在细节中见到她的功力。
比如简庆芬有着过人的观察力,通过肢体语言就能参透同事的地下恋情,加上她在哥嫂面前欺软怕硬的表现,一下子就能想象她善于看眼色,搬救兵的成长过程。
Rebecca外表光鲜,租屋的衣架却被华服压垮,这个细节一下子让她变得亲切可感。
她独自就餐被服务员赶去吧台让人想到《我的男孩》第一幕,林心如扮演的导演在高级餐厅不顾旁人目光一个人大快朵颐,看来女子独自吃饭的场面仍旧能有效表现单身人士在社会上的处境。
目前看来,Rebecca和简庆芬在种种不同之外其实都在处理感情中的自我问题。Rebecca以放弃感情来获得全部的自我,却时常怀疑是不是值得。
简庆芬在让渡自我之后获得了长期稳定的感情,却越来越看见自我的重要性,她不肯放弃鸡肋工作,不肯为家人过多牺牲就是为了保全仅剩的部分自己。
这样的人类社会结构性难题不局限于婚恋,只要和人产生关系就会遇到类似的问题。
不知后续她们的重遇会带给各自什么新的思考,可以肯定的是,她们两人的相识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堂意义重大的人生课,起码和她们各自与何瑞之的相识一样重要。
就像《谁先爱上他的》里爱过同一个人的两人未亡人一样,徐誉庭的兴趣所在也许就是这些无法被传统框架定义的奇妙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