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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哇哇哇”有几只乌鸦扑腾腾被惊起,镜头随着乌鸦的视角,飞向宫殿屋檐,只见屋檐下有几位穿着华贵的达官,行色狼狈,仓皇前行。
然后是一个高空俯视的镜头,长安城乱糟糟,满大街都是逃难的国人。
以上,是杜甫《哀王孙》开头四句给我们呈现的场景铺垫。还没有开始叙事,就让我们观众/读者感受到,这背后是有一个昔日强大的王朝,正在遭遇一场千古劫难。
这种表现手法,像极了张艺谋、徐克、乌尔善等电影大师的镜头语言,讲述故事之前先不开门见山,(启动大摇臂或者无人机)而是通过大全景下的小细节,先进行环境烘托。故事还没展开,就先让观众的情绪融入或肃杀、或萧瑟、或喜庆、或激情澎湃的情景中,由此先声夺人。
对于观众来说,哪怕还没看到剧情开始,但已然明白接下来的电影主基调了,他们的观影情绪会被提前代入。
《悬崖之上》《满江红》《封神》《智取威虎山》等近年热门电影,都用到了这样的创作手法。
这几天反复品读《哀王孙》等作品,不禁感慨,杜甫仿佛是一位穿越到古代的现代人,关于各种电影镜头语言技巧的应用,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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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过瘾?
我们再看一条。杜甫的那首《丽人行》都熟悉吧。
在三月三日的中午,杜甫扛着摄像机,来到了长安市曲江池边,拍摄一部名为《长安贵族宴会实录》的纪录片。
开头先上一个大远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展现了曲江边春意盎然的草地,丽人们身着华服,欢声笑语。再加一个代表大唐盛世的BGM,就给我们呈现大唐盛世下时高端宴会的热闹与奢华。
观众接下来肯定想看细节,这些美女到底长啥样?穿着打扮有多时尚?到底有没有穿低胸装?别急,杜甫知道你们所想。大全景过后,杜甫操作摄像机开启了变焦,3倍、5倍、10倍,终于看清楚了,“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杜甫的镜头继续移动,上了一个特写“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场面宏大尽显盛唐气象,细节金碧辉煌极其考究……这不就是张艺谋惯用的大片拍摄手法吗?
接下来继续描写宴会场景?错错错,杜甫不仅仅是电影镜头语言大师,还是电影剧本创作大师啊。好比我们看金庸武侠小说时,当两个高手打斗拼杀时,必夹杂其他背景介绍或者旁白“这路掌法师承某人”“上来就拼命打法,看来这二人有深仇大恨”。
杜甫也是如此,只见杜甫镜头突然向左转,对准了围在曲江旁边的吃瓜群众,只听人群中有人显摆说道:“(假装压低声音)哥几个我就和你们说,你们可别告诉其他人。左边吃荔枝的那位,是虢国夫人,右边那位,就是事业线很低的那位,是秦国夫人。” 正所谓“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此次镜头转折运用,让人叹服,显现出杜甫作为“现代电影大师”的高超功力。这种插叙不仅仅进一步点题“无处不讽刺”(暗指裙带关系,相互勾结),也使得诗歌的叙述更加灵活多变,避免了单调和乏味。
尔后,镜头回到主位,继续呈现宴会场景的豪华奢侈,各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像郭德纲报菜名一样端了上来,看呆了吃瓜群众。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啥稀奇吃啥。
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喧闹,吃瓜人群中有人说“有位大人物来了”。杜甫想切换机位,帮助大家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是,此时的杜甫只有一个机位,只能错过了细节。然后进行场景渲染,用后期加了场景的渲染特效,这样做既弥补了镜头素材不足,又反而进一步凸显了来人的地位。所以,我们就看到了类似香港古装电影反派大佬出场时的一幕“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这样的出场方式,堪比星宿老仙。
当这位大佬“当轩下马入锦茵”之后,杜甫又赶紧变焦,把镜头放大几倍,让观众/读者看清进入宴会中心的到底是何人?终于谜底揭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下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宰相杨国忠。
拍摄任务完成,杜甫关闭了摄像机,临走前提醒周围的吃瓜群众“你们最好不要靠的太近,更不要拿出来手机拍摄,要是惹怒了丞相可不是闹着玩的。”
千百年后,明代和清代的很多文学大师给这部纪录片打了9.5分的豆瓣高分,评语是:“杜甫的这部纪录片没有一帧画面骂人,但看了后每一帧画面都在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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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有一段极其精彩的快速剪辑,华夫人和华安一个问一个答,步步紧逼、迭迭回答,镜头在二人面部之间来回快速切换。
这种运镜和剪辑手法能够突出对话的紧凑性和节奏感,是现代电影常用的表现手法,在电影《人再囧途之泰囧》《智取威虎山》等片中也有类似的应用。
杜甫的诗歌中也有很多这种快速剪辑表现手法,让观众仍不住屏息而读,被带入到故事情境之中。在这其中,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千古传诵的《石壕吏》。
《石壕吏》中有一段“听妇前致词”,其实不是老妇的自述,而是凶神恶煞的官吏和老妇一问一答的紧逼对话,只是杜甫用高超的笔法把官吏的盘问隐去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勾画杜甫在这个地方的快速剪辑手法应用了。
镜头打到门外凶神恶煞的官吏,(给了面部表情特写)大声喝问:“敲了半天门,怎么这么久才出来?”随即镜头快速切换到老妇的脸上:“我老了,腿脚慢。”
镜头再次快速切到官吏脸上:“你家的男丁呢?快交出来!”随即镜头再快速切换到老妇的脸上,老妇流泪应对:“我的三个儿子都去服役了,其中两个已经战死。”
镜头再一次快速切回官吏联手:“难道就没有其他男丁了吗?”镜头再快速切换到老妇的脸上:“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孙子,和他的母亲。”
官吏不耐烦地打断她:“别废话,快交人!”镜头再次快速切换,回到官吏的脸上,特写他们凶狠的表情。老妇继续说道:“我虽然年老力衰,但请允许我跟你们连夜赶回营去,我还能为部队准备早餐。”
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带来极大灾难。
杜甫通过快速剪辑的手法,镜头在官吏的逼问和老妇的哭诉之间不断切换,营造出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每一次切换都伴随着官吏的喝问和老妇的抽泣声,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当时的紧张气氛。
结尾,杜甫还用了“以声入画”的现代电影镜头和声效表现语言,也就是“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看起来直接白描,没有表达诗人的立场,但已然用一种无声的方式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挣扎,以及诗人对待这场战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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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个案例,只是杜甫对现代电影镜头语言运用的冰山一角。事实上,现在我们提到的远景、特写、慢镜头、长镜头、推拉移摇、升降俯仰、变焦拍摄、闪回、主观拍摄、定格、蒙太奇、画外音/旁白等等,在杜甫的诗歌中都能找到案例。
以及正叙、倒叙、插叙、夹叙夹议等表现手法,在杜甫的诗歌中都所在多有。
在《兵车行》中,杜甫运用了空间蒙太奇的手法。通过描绘出征的场景、家属送别的场景以及战场上可能发生的场景,将这些不同空间巧妙地串联起来。这种空间的跳跃与转换,丰富了诗歌的内容,还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隐晦表达了对唐玄宗穷兵黩武的不满。
另外,《兵车行》的开头,是一个典型的一镜到底的长镜头。“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这里没有跳转场景,然后镜头继续前进。“耶娘妻子走相送”随着镜头的推移,我们看到了出征士兵的家人——父母、妻子和儿女,他们匆匆赶来送别。镜头继续推移,我们看到了很多家人“牵衣顿足拦道哭”,他们拉扯着士兵的衣裳,跺脚痛哭,试图阻拦却无能为力。通过这一组长镜头,将离别之痛推向了顶点。
在《佳人》中,杜甫应用了第三人称叙事的表现手法。所谓“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叙事模型。
在《忆昔》中,杜甫采用了倒叙的表现手法。“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那个过去的时代让人无限怀念,再也回不去了。
在《春望》中,杜甫采用了主观镜头与客观镜头的结合表现手法。“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外在的客观镜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主观镜头。
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名篇中,有大量的旁白/画外音,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那个时代背景。所谓“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杜甫告诉我们别看达官贵人穿得好,背后都是来自于对贫苦老百姓的鞭笞和剥削。
在《登高》中,杜甫动用了摇臂或者无人机,贡呈现不少大远景和俯拍的镜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只有站在高处,开了0.5倍的大广角才能拍出来。
当然,更多的时候,杜甫能够在一首诗歌中应用四五种甚至十种以上的电影镜头语言。比如在《潼关吏》中,杜甫采用了夹叙夹议的叙事手法、第三人称叙事手法、远景+中景结合构图的手法、对比拍摄手法、倒叙手法、蒙太奇等等。
中央电影学院的同学,真应该捧一套《杜甫诗全集》好好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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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热播后,有人讨论电影电视剧的色调话题。关于电影色调,什么港风复古调色、油画风调色、冷暖色调对比风调色等等,老杜也玩得炉火纯青。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采用的是诺兰《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式的灰暗色调,“三月三日天气新”采用的是多数剧情片使用的明亮色调。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冷暖色调的对比。就像张艺谋的电影《英雄》一样,导演通过巧妙的色彩运用,展现了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比,如红叶与白衣的对比,蓝天与黄地的对比等,这种色调对比与杜甫诗句中的“黄鹂”与“翠柳”,“白鹭”与“青天”的色调对比相呼应,使得视觉效果更加鲜明、生动。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是明亮鲜活色调。这一点,和很多好莱坞以及印度歌舞片中的色调应用吻合,明亮、鲜艳的色彩为主基调,这种电影中的歌舞场景色彩斑斓,充满活力,与杜甫描绘的繁花似锦、欢快明亮的场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是沉郁悲凉的色调。就像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一样,这部电影以其黑白色调和沉重的主题而著名。在电影中,黑白的色调凸显了战争的残酷和历史的沉重,与杜甫《春望》一诗中沉郁悲凉的氛围有着相似之处,都表达了一种对国家命运和个人遭遇的深沉感慨。这句“为谁绿”和“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代表了隐隐尚存的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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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评价杜甫:“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真正高明的镜头语言不是炫技,而是能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和反思,也就是在镜头之外有很多没有交待的内容,能够让观众反反复复进行解读。比如《让子弹飞》《盗梦空间》《霸王别姬》《唐伯虎点秋香》《大话西游》等等,都是这样的好电影。
PS: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说《唐伯虎点秋香》放在这个地方不合适。那请看看我之前的文章《春节论影:周星驰<唐伯虎点秋香>到底好在哪里?》吧。
我想说的是,杜甫的诗歌中,运用了许多高级的白描手法,这种手法不是简单地描述事物,而是通过精炼的笔触,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和反思空间。白描手法在电影中通常指的是用简洁的镜头语言,不加过多修饰地展现场景和人物,从而让观众更加关注故事本身和角色的内心世界。这种手法强调真实、自然,避免过度的艺术加工,以呈现事物的原貌。这种“故意没有深入去写”的艺术处理,就像贾樟柯的电影一样,它引导读者/观众深入思考,感受诗歌/电影背后的深层含义。
也就是司马光强调过的“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
还是以前文反复提过的《石壕吏》为例,这篇短诗描述了官吏在夜间捉人的场景,没有过多的情感渲染,只是简单地叙述事实,却让读者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紧张氛围和百姓的无助。这种简洁而有力的叙述方式,就像电影中的白描镜头,直接展现了社会的真实面貌。可笑的是,现在有很多人批评杜甫写作本文时的“冷血”,却忽视了这种艺术手法背后的含义。这哪里是冷血,这是“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式的字字泣血啊。
后来的白居易,之所以能留下“老妪能解”的美誉,正是学习了杜甫《三吏》《三别》等诗歌的写实白描创作方式和表现手法,如纪录片一样,忠实呈现了那个时代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