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坠落的审判》国内上映,法国导演茹斯汀·特里耶来华宣传,一场在北大举办的映后谈引发舆论波澜。
这场对谈中,一位男嘉宾试图将对话局限于电影本体,绕开性别议题,强调评论电影不要上来就进入男女的讨论,“太沉重了”。显然,这样的尝试失败了。对谈至后半程,学者戴锦华抛出了一个在她看来有些老套的问题,即导演的性别身份与影片创作之间的关系是否重要,得到了特里耶肯定的回应。
特里耶说,女性的身份对于创作这部电影很重要,它包含着深刻的女性主义议题。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名作家,片中有许多关于她如何看待、理解这个世界的描述,以及人在亲密关系中如何生活的思考,这些讨论并非二元对立,而是非常复杂的,“如果是男性创作者,或许很难塑造这样一个人物”。
客观而言,这场对谈并非全然避开有价值的讨论,一些问题和回应也触及到了影片精华。但场内外观众对嘉宾回避影片核心表达,主持人自我陶醉、抢占导演阐述时间的愤怒,映证了类似《坠落的审判》这样的影片存在价值。它引导观众用另一种视角看待这个世界,发现其中不合理却习以为常的部分。
《坠落的审判》的好不仅仅与性别有关,它在艺术上也得到诸多肯定,自去年5月首映以来获奖无数,摘得奥斯卡奖最佳原创剧本、戛纳金棕榈最佳影片等含金量极高的荣誉,特里耶也是第三位获得金棕榈奖的女导演。影片在观众当中也享有较高口碑,烂番茄新鲜度高达96%。
截至目前,影片全球票房达到3622万美元。在中国内地上映5天后,截至4月2日14时,累计票房突破1534万元。对于一部预算为670万美元的文艺片来说,也是不错的市场表现。
一把精准锋利的手术刀
《坠落的审判》讲述的是,丈夫意外坠楼死亡后,妻子成了最大嫌疑人接受警方调查,她需要在诸多不利因素中力证清白。表面上看,这是一部探究死亡真相的悬疑电影,观众很快会发现,真相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影片通过女主人公和儿子的回忆拼凑起他们的过往人生。在丈夫“坠落”之前,这桩婚姻已经分崩离析,在法庭接受审判的不仅仅是妻子,也是他们千疮百孔的婚姻生活。“坠落”和“审判”必然降临,或早或晚。
在那场颇具争议的映后谈不久,一场由中法女性电影人组成的对谈更多触及了影片的核心,拍摄过多部女性题材电影的导演杨荔钠认为,特里耶用极简的方式,一把轻快的手术刀把最日常,看起来最熟悉、最容易忽略的情感关系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示出来。
特里耶有多年纪录片制作经验,纪录片的技法为这部剧情片带来了强烈的真实感。影片贯穿着纪录片式的美学,“被放大的镜头语言让我有近距离的临场感,但是影片非常强的戏剧化叙事,高水平的文学水准,提醒着我这不是一部纪录片。”杨荔钠说。
区别于以往以婚姻故事为主题的影片,《坠落的审判》中的这对夫妻在性别角色和家庭分工上比较“反传统”。主人公桑德拉是一位有才华且成功的作家,在丈夫意外身亡之后,她表现出的镇定,超越了大多数人对刚刚遭遇家庭悲剧的妻子的想象。
面对法庭上冷酷到近乎残暴的审问,媒体的无情审视与批评,在家庭生活真相被暴露得体无完肤的时刻,桑德拉不但没有被击溃,反而一次次在压倒性的不利形势中保持冷静,为自己扳回一局。相较而言,从丈夫留下的一段夫妻争吵的录音,求助精神科医生的经历来看,他似乎是一个在家庭生活中付出更多,在儿子意外受伤后饱受内心折磨,最终选择自我毁灭的感性形象。
事实上,特里耶并没有将丈夫的角色塑造成对立面,而是保留了温度,并且通过孩子的视角,回溯父子间亲密无间的感情,肯定了丈夫在家庭事务当中的付出,对他将事业上的挫败和失意归咎于承担过多家庭责任这件事,报以理解和同情。
在访谈中,特里耶多次谈到自己并不是想要挑起对立,而是想要创造一个交流空间,讨论亲密关系中,男与女如何一起平等生活。她说,情感从来不是博弈,比起输赢,平等更重要:“我在意的只是自由,是关系里的两性平等。”特里耶认为,不是只有女性才可以是女性主义者,很多男导演也拍女性主义电影,这些电影中最重要的是,女性不是物件,不是顺从男性意志的存在,而是真正的人。
关于影片中男女角色完全倒置的说法,戴锦华并不认同。在她看来,如今许多现实家庭中,男性的确被放置在传统的妻子的位置上:“我们鼓励女人在这样的位置上,做家务,承认事业不如伴侣,家庭中出现任何事故,都要承受社会的责备和深深的自我负疚,女性的忍辱负重会被赞美。这一次,我们看到男性被放在这样的位置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今天的男人、女人,丈夫或妻子,都是在这个现代社会当中艰难求生的个人。”在她看来,来自女导演的视点,才能把这种真实如此准确、隐忍且精致地表现出来。
不完美但值得被爱的女性
《坠落的审判》主人公桑德拉是一个不完美受害人,在法庭上,她是被质询的被告。尽管她获得了世俗意义的成功,独立坚韧,但也有许多缺点。她并不诚实,向律师和警察隐瞒了手臂瘀青的真正原因,那是与丈夫在最近一次激烈争执中留下的,她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担心说出真相,会加重自己的嫌疑。这种不诚实也让她遭受了更多攻击。
今年45岁的特里耶说,在她20多年创作生涯中,她一直在塑造不完美的角色。在她看来,在艺术中展示不完美的形象可以令观众有代入感,在生活中感到放松,因为人就是不完美的。在她看来,影史上有许多恐怖的男性角色,比如谋杀案的主犯依然有人喜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爱不完美的女性呢?女性主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我们接受并且喜欢自己的不完美。”
杨荔钠说,她不喜欢完美这个词语,在她目前拍摄的所有作品里,也没有一个女性形象是完美的。比如影片《春潮》里的母亲既是受害人,也是加害人,带有被时代伤痕异化的人格,“她的种种不完美导致祖孙三代女性的命运呈现悲剧色彩,但我又相信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女儿们不会接受这种宿命。”她看到了很多亲密关系中比如母女之间的抗衡和博弈,“这种看似非常小的家庭单位的努力,放大到社会的层面中,那就是一代女性的成长和进步”。
《坠落的审判》所引发的超出电影本身的讨论,佐证了性别议题正逐渐从家庭内部走向公共空间。特里耶说,25年前开始电影生涯的时候,她还是以男性导演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而今天有越来越多从女性视角出发的作品。在她看来,就电影行业而言,即使不能改变世界,至少能在电影里面改变人们看世界的方式。
杨荔钠说,“摄影机掌握在我们手中,就真的有话语权了吗?也不一定。”她确信的是,当越来越多女性题材作品出现的时候,“我们一定可以在男性主导的环境中得到支持”。她观察到,无论纪录片还是纪录片,都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加入,而她本人也一直得益于女性创作团队的支持,“她们很有才华、创造力,包容且团结。我们的工作效率一点都不比男孩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