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剧里,宝总把沃尔玛牛仔裤订单拱手让给汪小姐时,爷叔愤怒了。
爷叔对宝总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尽心尽力为你盘算黄浦江的事情,你心里装的却是苏州河的勾当!”
纵观全剧,与宝总相关的四个女人无一是“恋爱脑”,但宝总却总是在搞事业的时候,顺便搞一些暧昧。
沃尔玛牛仔裤的单子对宝总来说意义重大。爷叔一直帮宝总策划设法做成这单生意,而竞争对手、27号关系户汪小姐一来,宝总的单子就没有了。倒并非靠这点碎银兜底,而是此单若失败,从此就会给黄河路、甚至整个上海外贸市场传递出一个信息,大单只能由关系户做,这是日后所有大生意的风向标。
此单若落空,黄河路上将人人皆知宝总不再是黄河路老大,而宝总之前的成就,也都是靠汪小姐做起来的。
宝总内心对沃尔玛牛仔裤订单不是很在意,他开始追求资本市场“鲶鱼”“三文鱼”的博弈,与强总的博弈显然是更强烈的刺激,他想成为站在南京路的庄家,心下还惦记着“排骨年糕”的浪漫,丝毫不介意别人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根挖掉,辜负并背刺了爷叔。
爷叔,这个最爱护宝总、总在和宝总强调“不要站得太高,否则跌下来粉身碎骨也是几秒钟的事”的军师,过时了。
于是寒心离开,解甲归田。
爷叔是旧时代走过来的人,他关于黄浦江、苏州河对比形象而含蓄,懂的人自然会懂。
苏州河这个意象是晓风残月、是痴男怨女,是暧昧黏糊,是爱而不得;
而黄浦江则隐喻了前途声名、事业财富、风云际会、浪奔浪流;
苏州河对应的是小道,黄浦江对应的是大道;
苏州河是阴的,黄浦江是阳的。
当爷叔自认为为宝总盘算黄浦江时,站在时代的高度,或许宝总才是在黄浦江搏击入海的一尾鲶鱼。黄浦江可以吞噬一个人,也能托举一个人,可以是南墙,也或许是蓝海。
何以要用“勾当”形容苏州河?
苏州河,发源于苏州市吴江区太湖瓜泾口,由西向东穿越江南运河,在上海黄浦公园北侧外白渡桥以东汇入黄浦江,全长125公里。上下游以北新泾为界,上游被称为吴淞江,下游则称苏州河。它自古就是富庶的吴地重要的航运枢纽,催生了几乎大半个古代上海。后用了100年成为搭建国际大都市上海的水域框架。它是黄浦江的支流。
上海的近现代工业和工人阶级,很大部分起源于苏州河两岸。钢铁厂、化工厂、棉纺厂、火柴厂、机械厂、码头、仓库、渔船、货栈云集,人口密布。上海市总商会、上海造币厂、四行仓库……都见证了苏州河两岸的沧桑与变迁。
相比通往大海的黄浦江,连接江南腹地的苏州河没有浪奔浪流,没有激荡澎湃,却是烟火的,记录感强烈的,光怪陆离、迷离惆怅、承载某些秘密的。
苏州河的变化仿佛寂静无声,回望却是翻天覆地。上世纪90年代,中国台湾人登琨艳的空间实验,复活了苏州河畔绵延数公里的旧仓库群落,挽救了这一长廊中的一大批工业老建筑:面粉厂、火柴厂、印刷厂、啤酒厂……其实也挽留了上海的部分往昔。
在历史上,苏州河曾区隔着南岸租界和大部分是中国统辖区的北岸,因此也成为社会圈层与文化群落的某种分隔。娄烨镜头下的苏州河,已不知不觉流露出大时代的感觉。
有北方友人曾说,他少年时代幻想从外白渡桥跨过苏州河走到外滩,再拐到南京路,一直溜达到凯司令吃块栗子蛋糕,这条线路和行为基本完成了他对上海美妙的臆想。
至今在苏州河北岸,人们习惯以相对恣意的生存方式喧闹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街巷依然能听到淮剧铿锵,古早的剧院和浴室尽管已所剩不多,却依旧活跃着各自的拥趸。即使同品牌的连锁酒楼、百货公司在苏州河两岸也有较大的调性差异。
夜上海,这个意象就在苏州河的南岸。
即使到今天,以苏州河为界,似乎依然是上海的两个世界。北岸是中国式的上海,南岸是欧美加江南的、有着精致生活流天分的上海。
我对于苏州河的感觉依然需要反复打磨。有时我在想我为何难以对苏州河十分带感,后来琢磨出相对贴切的答案:不管它肮脏还是清澈,始终缺乏了一些张力和想象空间。
我觉得它不够浪漫。
这条内河见证了百年上海的发展和近现代工业文明,却也让人仿佛看到没有漫游只有奔波、没有天空只有脚下、没有神话唯有真相的人生。
这几年我开始逐渐重新认识苏州河北岸,尤其是虹口。无论如何,虹口看上去终归是“很文学”的,尤其是山阴路那一带。那种旧时代的隔世感,旧路旧居的秘境感,让我感觉去一趟山阴路,像完成一次海绵吸水到大浪淘沙的过程。
我也时常会去苏州河边走走。尤其是那段即将与黄浦江汇合的两公里苏州河,在涨潮时很滟潋,很梦幻,很左岸。
黄浦江,发源于上海青浦淀山湖(也有说是淀山湖上游太湖上游苕溪源头为黄浦江源头),至吴淞口注入长江,全长113公里,是长江汇入东海之前最后一条支流。
以黄浦江为界,尽管岸线荟萃了魔都建筑景观的精华,却更像是两个全然不同的城市。
黄浦江东岸的马路和楼宇像全国任何一个新兴富裕的大城市。无数玻璃幕墙高耸入云的高楼、每平米至少10万以上的高尚社区、大体量的文化场馆和公园鳞次栉比,马路至少是浦西老城区马路的两三倍宽。尽管行政归属上海,老浦东人对“上海人”这个客观身份还是疏离的。
夜上海,这个意象,在黄浦江西岸。
多数人认为,真正的上海,在黄浦江以西苏州河以南,两个要素缺一不可。
真正的上海在静安寺,在淮海路,在徐家汇,在新天地,在武康路,在虹桥、西郊……真正的上海在《繁花》的地图里:在汪小姐上班的外滩27号,在宝总的第一桶金掘金地——西康路南阳路路口的静安体育馆,在麒麟会的神秘游泳池所在地——南京西路的上海体育俱乐部,在黄河路,在进贤路,在和平饭店,在华联商厦、在汾阳路……真正的上海在公馆洋房里,在千沟万壑的人心深处,那里沉渣起的一段段韵事,才是真正的中西文化的融合,这情调风流蕴藉,遍布本城人特有的接头暗语。
尽管在这些区域和心域,上流社会和小市民生活近在咫尺。就像吃着龙虾和“霸王别姬”时,还念着深夜的泡饭酱瓜,这样的心理逻辑在真正的上海毫不违和。
在延安路高架上遛车时,两边开阔的视野和错落林立的新老建筑足以让人心潮澎湃,而上海人却习惯于对它视若无睹,那些衣着光鲜的男女晓得如何浸淫在都市的节奏、氛围和世情里,也会确知自己的上限:比如田林和七宝才是他们的归宿,比如科级或副处才是他们的天花板,于是就会自我松绑,活得理智、从容又体面……曾被遗失的东方情调在黄浦江以西苏州河以南的象限里首先复活。
前几日,家住老卢湾的友人招饮,地址选在了宝山大华。接到私信,几个敏感之人即刻从他的选址中联想纷纷,脑补剧情:为何一切如昔,却把聚会选在河对岸,故意让人猜想呢?
其实这是我们的痼疾。一边叫嚷着没地方去,一边却又跑不过苏州河。活动区域以延安西路为横轴线,振幅不过几公里。有时跑到长寿路也要有点思量的,仿佛太北了,虽然基本上还在苏州河南岸。跑到小陆家嘴,动力不足的人会推委,更别提深入浦东的广袤腹地。跑到大虹桥,绝对路程并不比陆家嘴近,却仿佛还是贴了自己人的标签,并不觉得远。
年初,某男来沪开会,住在花木某酒店,临时发了几个私信给他住宛平路的前同事和华山路的女性朋友,邀他们下午三点去他的酒店一坐,却都以某种理由推脱。正巧他俩也是熟人,事后私下议论,“……临近过年大家都忙,没有提前招呼,临时来约,又要翻过黄浦江跑到浦东那么远,没说交通和餐饮安排,没有主题,有点莫名其妙……”两人深有共鸣。
苏州河南岸、黄浦江西岸的上海人,有很多是浙东浙北和苏南籍人,尤以宁绍人、苏锡人居多,讲规矩,守礼数,有底线,他们的母亲是拼了一口气也要过体面日子的。但上海好人家也有一种合理的矛盾:面子上看来风光体面,却又不是富足之家,里子清寒的日子,8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并不陌生。
这样平静又复杂的上海生活,使人考虑问题从来不会太平面,内心的沟壑有点曲折,表面是大海,海底是暗礁,却往往是解读上海的密码。在他们的生存空间里,前后左右都是人,可彼此的距离尺寸是不能随意改变和逾越的,所以不得不精,精明加精致,他们与城市构成了世情世相的盘丝洞。
想在上海捞世界的新移民很快会发现,有钱了,成功了,也不代表他们进入了上海。真正的上海生活没有豪宴的味道,却考究到细枝末节,这可能正是黄浦江与苏州河的共同渗透。适应并超越这种风格需要悟性,也需要一点点“坏”,或许一辈子都参不透。
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世界上任何一个传奇城市基本都有江河湖海,很少有干呼呼的存在。
如此就有了码头、船舶、驿站和移民,有了充分的流动性,行色匆匆和世故人情一水排开,充满故事感。
这样的江河也会是城市区域性格的分野,把城市切割得妙趣迷离。塞纳河把巴黎分成左岸和右岸,巴黎因而妖娆。苏州河、黄浦江把上海分为北岸和南岸,东岸和西岸,上海因而旖旎。
一江一河与不远处的深海,让上海有了大码头的结构,十里洋场,风云际会足够的传奇感能让人忽略身处其中的繁华难来,情怀易散。这两条沉淀了上海历史、辉煌和垃圾的河流,搭建起了魔都的水域框架,也是上海人生态心态的分水岭。
一江一河最终合流汇入东海的史诗,是全球上海人的乡愁。
《繁花》的大结局,宝总翻盘的筹码和底气,就是当年他与发根在股市上赚钱后买的20亩土地,在浦东川沙,回到了他的“苏州河”。
二十多年后,这里却成为上海迪士尼乐园地块,又成为了他的“黄浦江”。
也因此,他依然是宝总。他说“唯有土地与明日同在”(来源于《飘》),而《飘》是初恋雪芝最喜欢的书。
宝总是个认人情的人,《繁花》讲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自始至终,汪小姐、玲子、李李、雪芝、发根,都是他的苏州河。
No.5603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何菲
作者简介:专栏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