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风
三十多年前的这部电影,也许是华语影坛最为动人的电影。
那时的侯孝贤还不像现在这么宝相庄严,那个时代的他,正处在生命体验还汨汨如泉涌的时候,他对世界的思索也更多才来自于他过份敏感的感受力,还没受到那种干瘪教条哲学的毒害。
那个时候的他,有着从底层生活直接上升为生命真相的能力,丰富与节制,透彻与宽厚,入世与出世,这些词在这部电影里和平共处,融洽和谐。
影片以阿远和阿云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作为线索,却远远超出了一部爱情片的范畴,它极平淡极悠远,但其中饱含的情感,却如暗河一样在地底沉郁的涌动。
《恋恋风尘》(1987)
这种情感包括父子亲情。当儿子要去当兵,父亲却一如往常地跟工友出去喝大酒,喝完酒还要耍酒疯,和酒友比赛搬石头,他们把石头推在了邻居家门前,看着他们的荒唐行为,邻居们都习以为常地看着热闹。
但这种看似不靠谱的行为背后的心理,只有他妻子才能明白,当她看到丈夫口袋里的打火机时,她瞬间就了解了,这是他送给儿子的礼物,却不好意思开口。
这种含蓄迂回,是中国式父子独有的情感, 那种在父亲威严面具下的隐藏的伤怀,只有用一种愚蠢的自虐才得以释放。
它对于小儿女情态的描写也极为动人。
阿远和阿云他们一帮老乡送阿雄去当兵,阿云碍于情面喝了两杯酒,到了恒春仔的住处,阿远心中隐忍很久的醋意发作,说了阿云两句,刚好不识趣的恒春仔走过来说阿云的T恤太素,要帮她在衣服上画一些图案,阿云示威似的脱下外衣,让恒春仔拿去画,留下不知所措的阿远。
这么一小段戏里面,有着少男少女那秘而不宣的炙热、敏感与自尊。
这里面还包括中国传统社会那种人情之美。
阿远在印刷厂受尽苛刻老板娘的训斥,在辞工时,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老板跟他说,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再回来。
所谓感情、道义从来都不是场面上的称兄道弟,而是在需要时,那一句平平常常却掷地有声的话。
它描述了生之艰难。阿远为了家庭,不得不放弃了读书。恒春仔热爱画画,却因工伤丧去了拿画笔的食指。所有的事情从来都不会随着自己的心意,但侯孝贤却并没有愤怒,既使是最后阿云跟了邮差,导演也没有给予阿云任何不平等的待遇,他深知生活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以至于最正确的方式就是闭嘴。
阿远和阿云的爱情在这里,是人生中触目惊心的一道痕迹,在这痕迹背后,是更宽阔也更复杂更难以描述的生活本身。这爱情既是一道闪光, 它让灰暗的人生变得有了光亮,但也是一个伤痕,它粉碎了我们对于生活过高的想像,把我们拉回到生活本身,生活从来就不是别的东西,它只能是生活本身。
这也是侯孝贤电影一贯的态度,太阳底下无新事,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说侯孝贤天然就具有一个老人的视角,在他眼里,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过去的重演,根本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对于片中的当事人而言,他自己却不知道。在这种知与不知之间,悲悯就产生了。
所以侯孝贤往往会省掉那些惯常电影中戏剧冲突中最强的部分,比如阿云怎样和邮差好上,并抛弃阿远的,因为不忍说,也不必说。
侯孝贤高明的地方,在于他的穿透力,他似乎天然地就站在时间之上, 当下的一个琐碎瞬间,在他的眼里,也是历史河流中一个坐标,有着历史的风尘与温度。
片中阿远的无助与无奈,并非独属于他个人的,而是几代中国人的命运。他因家贫无法读书,而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父亲小时候读的是日语,台湾一光复,所有学的东西也就没用了。
他要去金门当兵,他的老板跟他讲自己当兵的时候,九死一生,别的人死了,尸体运不回来,只好把手臂砍下来,把肉削掉,把臂骨带回来,也算魂归故土。
在侯孝贤的电影,所有的伤痛只是一个更深远的伤痛的一部分,所有的震动只是历史上一个更大震动的余震,而现在的支离破碎,只是整体山河破碎的冰山一角。
他让所有的镜头都有了一种自然的历史的景深,就像片中阿公种的蕃薯,拔出一颗,自然地带出泥土,以及扎根到土地深处的根茎。
他有一种天然的整体能力,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历史的人质,也是历史的孤儿,我们被我们不能想像的更深远的因果率所支配。
也因此,电影里有了一种非常稀薄的神秘主义氛围。这个世界万事万物之间似乎有着不可名状的联系,它们或是征兆,或是共振。它们是阿远绝望之时,在海边看到的未亡人在为逝者祭拜,也是阿远在去当兵之前,在阿云工作的地方看到对面的失火。
这些意像给予电影一种如生命般深沉的忧伤,我们似乎已在某一瞬间窥到命运的本相,但这并不能带来一种成就感,而是一种更清晰的痛感,因为你更清晰地感受到无能为力。
但侯孝贤并非那种肤浅的悲观主义者,或者说他是一个更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知道悲伤的不可避免,但悲伤也不是永恒的,悲伤的消失也同样不可避免。
影片开头就表明了这一点,在火车上阿云还在为数学没考好流泪,但进村时,那被风鼓荡起的银幕却让露出了笑容。生活的困窘与美好,总是交替出现,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如花开花落,如一呼一吸。
这也侯孝贤这么喜爱自然的原因,那些时常出现的空镜就是明证。它是高于我们人类的存在,它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偶然与必然,有着它自己的节律。自然是我们的来处,亦是我们的归处。
它是我们中国人的宗教,在它面前,人类不因贫贱善恶而有所分别,它也不因你得意失意而有展现不同的面目,它用它的恒常给我们提供最基本的确定性,和安全感。
就像影片最后,阿远退伍回家,他到田地里去看他的阿公,阿公跟他讲养蕃薯的难处, 然后两人无话,他递给阿公一支烟,两人抽着……浓浓的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但几缕阳光穿透了云层,缓慢的,在他们繁衍生息的山地间移动。
终究,黑暗遮不住光明,欣喜与悲伤总是流动中互相转换,这是侯孝贤最底层的价值观和浪漫: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但天地亦有他的温柔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