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深圳,阳光很暖。57岁的赵晓冬,早早坐在楼下花坛边等候记者。尽管来到深圳多年,甫一开口,仍能听出明显的沈阳口音。

2022年12月,赵晓冬27岁的独生女儿雨婷因意外离世。半年之后,他鼓起勇气,重看自己这些年来拍摄的家庭录像,把女儿的笑影陆续剪辑成短视频,上传到网络平台。他称之为“数字复活女儿”。1月14日,是赵晓冬的生日。一大早,他在短视频平台更新了一条视频,里面记录了21年前的妻子和女儿,正分着蛋糕,为他庆祝生日的画面,一家三口在镜头内外玩笑逗趣。

赵晓冬没想到,这个私家纪念册竟能吸引14.2万人关注,还自发形成了粉丝群,其中绝大多数是95后到00后,雨婷的“同龄人”。他和妻子,还有这些不曾谋面的粉丝们,成了彼此的互联网家人。他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如今,他已经慢慢接受雨婷“去了平行世界”,也在安慰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们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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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冬一家影像。

“一式四份”

雨婷20多年的影像,转成数码之后有200多G,赵晓冬保存了一式四份。

“我自己电脑硬盘里有一套,还买了个移动硬盘做备份,工作的笔记本里再来一份,而且最原始的磁带,我现在都一盘不落地留着,我说万一硬盘坏了,我还可以再转。”他告诉南都记者。

赵晓冬不算摄影发烧友,但在女儿雨婷出生之后,他开始动念用影像记录女儿的成长、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

最早一段拍摄于1999年儿童节,不到4岁的雨婷登台演出,但画质很不清晰。2002年,DV(数码摄像机)刚刚从笨重的肩扛式缩减到手持大小,用的还是小磁带,不是存储卡。月薪2000多元的赵晓冬,咬牙花了7000多元买下一台,一用就是很多年,直到智能手机普及。

女儿长大的每个瞬间都去而不返,因此都格外珍贵。从拿起DV开机的那一刻,赵晓冬就有强烈的保存意识,“我当时想的是录到七八十岁,等我们老了,做一部很长的电影给女儿。但是磁带你每看一遍,它的清晰度就掉一点,而且放得太久也会损耗。”

2003年,听说有一种设备,能把磁带上的画面“导入”到电脑,赵晓冬立刻去电子市场采购了一套。每拍完一盘磁带,就自己转录、整理,同步拷贝几个备份。他骄傲地告诉南都记者,这些年里所有的录像,他一点都没弄丢过。

“后来换用手机了嘛,有一盘没录完的磁带还一直放在DV里边。现在我那些设备都坏了,摄像机也坏了。雨婷走了以后,前一段时间我才拿到华强北电子市场,花钱把它转了出来。大概也就是20分钟的素材,但无论多少钱我也干。毕竟,‘绝版’了嘛……”他幽默地形容,自己先笑出来。

影像中的女儿

那台DV留下的影像活灵活现,画面右下角盖着时间戳,年、月、日、时、分、秒,秒数还在跳动着,像一本“影像日记”。“日记”中没有虚伪和矫饰,也没有特效和大场面,人物的言行都很自然。

赵晓冬并不知道什么是纪录片,用他的话说:“我经常拿起DV就拍,随时随地想起来就拍,她们娘俩都习惯了,也就当我的镜头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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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冬用影像记录女儿的成长。

2003年6月1日,全家在沈阳的肯德基过儿童节,雨婷扎着一头细麻花辫,喝可乐时要用两根吸管,吃完炸鸡还表演了“优雅地剔牙”,一旁的妈妈和镜头后的爸爸都被逗笑。

2006年6月18日,雨婷花光自己的“小金库”,买了一副墨镜送给爸爸,作为父亲节的礼物。这可是洗了几个月碗攒下的工钱,结账时她都还念叨着“疼死我了”,但最后的两元零钱,也要给爸爸买雪糕吃。

2007年2月8日,因为赵晓冬的工作调动,这时一家三口已经从沈阳搬到深圳,住在临时出租屋里,母女俩依旧亲密打闹,其乐融融。

2008年9月30日,Super Junior组合正流行,上初二的雨婷蓄了长刘海,对着电脑模仿劲歌热舞,被爸爸抓拍时笑着抗议。

2009年1月25日,因为雨婷考试成绩优秀,父母兑现承诺,给她买了第一台手机,机身是淡粉色,滑盖内部是玫红色,按键可以发出彩光,让她爱不释手。

2010年8月31日,高一开学在即,第一次要去住校的雨婷抱着妈妈撒娇,妈妈一边回抱着她,一边抽查“注意事项”:每天早起先喝一杯水,晚上睡觉把肚子盖好……

就在这些平常乃至琐碎的记录中,雨婷从单眼皮、小眼睛、爱笑的“月牙妹妹”长成了大姑娘,从深圳外国语学校保送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取得了西班牙语DELE C1和专业八级证书,2017年考进了原深圳市国税局。

在她成年之后,赵晓冬掌镜的家庭影像逐渐从“欢乐风”变成了“唯美风”。他给娘俩拍写真,也像在拍风景,常常是仰拍。那几年的长假,一家人自驾去了国内国外的很多城市,外语专业的雨婷是出色的向导和翻译。

这些记录一直到2022年12月,雨婷在家中练瑜伽,被两只柯基围着亲热;和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她在看书,妈妈在逗狗、刷手机。

“最理想的家庭”

许多人说,赵晓冬的视频定格了一个家庭最理想的模样。

他和妻子很相爱,1995年7月24日,雨婷作为他们爱的结晶降生,从此就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赵晓冬说,自己是“女儿奴”,而雨婷的妈妈崔阿姨告诉南都记者:“我觉得有了孩子之后,我的人生才有价值,真是这样。而且她带给我的快乐很多很多,相比之下,我们的付出根本就没什么。”

虽然不算大富之家,但他们尽其所能地给女儿宠爱,一家三口总是“腻”在一起。

赵晓冬说:“还在东北的时候,几乎每个夏天的晚上,只要我在家,我们三个都出去活动去,买瓶酱油都是三个人一块儿,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周围邻居都羡慕;每个周末都带着雨婷出去玩,或者去逛沈阳新开的大型超市,也不是非得买什么,就在那儿逛、吃,多高兴啊!”

赵晓冬觉得,这种轻松的家庭氛围也影响了雨婷的性格。“我这个丫头吧,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活泼一点,古灵精怪的,所以特别招大人喜欢;她喜欢别人关注她,一上台表演就笑得跟花儿似的。”拿起DV,赵晓冬总觉得拍不够,想象不出下一秒她又会怎样“耍怪”。

从这些视频中也能看到,做父母的没那么紧张孩子的学业:雨婷上小学时,妈妈跟她一起看湖南卫视的娱乐节目;初一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就带着她到深圳欢乐谷游玩。

雨婷妈妈崔阿姨是初中数学老师,之前还是女儿隔壁班的班主任,但她也不主张“严管”。讲起雨婷的童年趣事,她笑着回忆:“雨婷上小学的时候还问过我,‘妈妈,你怎么不打我?我数学就考80多分’。我一看试卷,她是基础知识都掌握了,奥数题都不会,因为我们确实也没学。”但是“不刻意要求”,并不意味着“不关注”,在一些习惯上面,她还是会纠正、示范,让孩子走正道。

赵晓冬说:“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我们给她设定的目标都是比她实际能力低的、肯定能实现的;如果她想要更好的,我们就支持。”

但是雨婷对自己很有要求,本科毕业之前考上两个银行,后来又想考公务员,家里一边做好保障,一边给她减压;恋爱、婚姻,也是以她的想法为主,他和妻子从来不催。

“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不想结婚都行。我一直都是这么跟她说的,只要她快乐、健康就行。”赵晓冬说。

“@冬哥

2022年冬天,雨婷意外去世后,一家三口少了一个支点,老两口的世界崩塌了,很长时间没办法走出来。

后来赵晓冬逐渐意识到,悲伤的思念不能唤回女儿,只能摧残生者的身心。他故意问妻子:“要不然咱们俩就直接了断,跟闺女到下边会合去,行不行?”

“那不。”妻子否决。

“既然不,咱们就得积极面对,往前看。”

有一部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讲的是墨西哥亡灵节,那是在雨婷的强烈推荐下,三个人一起看的,还深入探讨过。“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被遗忘才是。”从这句台词中,赵晓冬找到一件有意义的事。

在去年女儿生日前夕,他开始整理之前不敢再看的家庭影像资料,将女儿的生动片段陆续剪辑、配乐,结合自己的回忆撰写文案,发到自己的短视频账号“@冬哥”上,视频合集取名“女儿在天堂一定很快乐”。对他们夫妇来说,这是另一种与回忆相处的方式,同时也能让更多人看到,从而更久地记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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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婷。

“这个账号,在她出事前我就开始发家庭视频了,当时主要都是亲朋好友在看,也包括雨婷——短视频平台是可以看到访客记录的嘛,我女儿经常排在第一个,特别关注别人怎么评价。这么一想我就有动力了,我把这些录像发出来,她肯定也在关注着。要是发得慢一点,可能她还在上面催更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陆续发了几条之后,浏览量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素昧平生的网友为他们点赞、留言。有人通过雨婷的日常,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忆;有人像追剧一样追更新,把视频看得滚瓜烂熟之后,对各种细节如数家珍;有人粉上了雨婷,说她小时候有点像周冬雨,像张艺凡,或者《快乐星球》里的“莲蓉包”;有人慨叹,“她27年真真实实地被爱过,精彩地活过,比很多人的人生都更幸福更灿烂。”赵晓冬和妻子看了,也觉得很慰藉。

还有很多留言,令他们心酸。这些留言说,自己从来没有快乐的童年,甚至“从来不知道父母的爱是什么”。后来赵晓冬回复:“你缺失的,一定不要延续到下一代。”

互联网家人

随着视频的走红,追看雨婷家日常的网友们自发形成了社群,而且在不断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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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冬一家影像。

赵晓冬不懂社群运营,更没有商业变现或者成立品牌的想法,这些粉丝群实际上是由粉丝自行管理。群友中90后到00后的居多,微信群名叫“家有儿女”,也是最早一批活跃分子起的。“最小的有个11岁左右的小女孩,大伙都在群里逗她,拿她当最小的女儿吧!”

去年11月下旬,微信1群已满,南都记者被拉进了“家有儿女2群”。这里果真像个家庭群一般,来自天南海北的成员们,分享日常吃喝玩乐,倾诉学习工作中的烦恼,偶尔相互打趣、贫嘴,释放爱心和善意。作为“长辈”,赵晓冬在群里面发言不多,往往只是乐呵地看,“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的,我看着就跟‘子孙满堂’一样,挺好……”

一位1998年出生的“铁杆粉丝”,是群聊早期组织者之一,人在江苏常州。她告诉南都记者,去年9月,她刷到雨婷一家三口过生日,一起吃奶油蛋糕、放烟花蜡烛的视频,就果断点了关注。当时,“@冬哥”账号才1.2万粉丝。“那个视频,我真的看了好多遍。虽然隔着网络,但是冬哥、阿姨、雨婷,就像我身边的亲人一样。特别是冬哥,作为一个父亲,能对女儿这么上心、这么细腻,我觉得他真是我的‘梦中情爸’。”

在她心中,自己的原生家庭不太幸福,“虽然说我承认我的父母在物质方面没有亏待过我,但确实没有给我很多的爱,也不能理解我在生活中的烦恼。跟冬哥,我就感觉很聊得来,包括一些工作上、人际关系上不会解决的问题,他也能够开导我,给我很多实用的建议,算是弥补了我的缺憾吧。”有时候晚上失眠,她会拿起手机,把雨婷合集中的视频都看一遍。神奇的是,一开始会有些感伤,后来却觉得“很治愈”。

80后彭女士是少见的“大龄粉”,她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她笑称,“@冬哥”是大数据推给自己的,推了好几次,越看越觉得跟这家人有缘分。从这些视频中,她不自觉地代入了家长身份,开始反思自己如何更好地为人父母。

“现在变成,我想去凶小孩的时候,会一下子‘条件反射’地想到雨婷的成长经历。我问冬哥,他是怎么培养的,冬哥就说,‘无条件地宠爱’,‘宠到天际’。其实我明白,他们也不是无原则地溺爱,而是让孩子在一个很有安全感的环境中成长,那么她自然而然地,就会让自己越来越优秀。所以后来,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也不怎么去说小孩了。”

彭女士平时工作繁忙,但一直都在“家有儿女”群,这也是她第一次进入年轻人为主的粉丝群。“就像打开一个新的世界,让我看到,原来现在的90后、00后,他们的观念,他们的生活态度,原来是这样的。”

关于“重生”

雨婷离开已经一年了。赵晓冬和妻子跟来客谈起女儿,有时候平常得好像她只是不在家,夫妻之间也恢复了日常的谈笑。

两人都还没有退休。空闲时间,赵晓冬除了剪辑视频,打开群聊看看“互联网儿女”们又在说什么,也成了他的一大消遣。雨婷妈妈崔阿姨被粉丝戏称是“网络高冷”,见了面才知道,她只是不爱在网上发言,生活中也是个热心、健谈的人。工作之余,崔阿姨喜欢看电视剧和小说,前一段时间迷上了《长相思》里的白发妖王,赵晓冬打趣她“心理年龄比较小、比较萌”。

账号的粉丝越来越多,赵晓冬收到很多私信,时常觉得“必须得回复”。在他的理解中,这也相当于一种“社会工作”。

有被抑郁困扰的年轻人来找他倾诉,甚至有轻生的念头,他不敢怠慢,力劝他们珍惜生命;有失独父母来找他倾诉,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也是努力“往正面说”。尽管每次安抚别人,又要触碰自己的伤心处,“但你就是装(积极),也得装出来啊”。

最近他遇到一对失独父母,对方的儿子也很优秀,因意外去世。后来赵晓冬明白了,这是要跟雨婷谈“阴婚”。他拒绝了。“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说,我是彻底唯物主义者。虽然我信《寻梦环游记》的说法,但也只是宁愿相信。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寄托。”

也有人受电影《流浪地球2》的启发,把赵晓冬看作“现实版图恒宇”——以女儿留下的影像为原材料,通过超级计算机的学习、运算来“给她完整的一生”。

赵晓冬说,还真有人找过他,愿意免费给雨婷制作一个虚拟形象,但“看得见、摸不到”,终究不是他们想要的,只能谢谢别人的善意。

经过慎重思考,赵晓冬和妻子决定通过医学辅助手段再要一个孩子。在他看来,这是中年失独父母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的最直接的方式。“你要给自己找个希望。小的慢慢长大,这就是希望。不然等老了,无依无靠了,你就会越来越想的,那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呢?”就这样,他劝动了至少4对失独父母,他们后来都决定再尝试生育一次。

“我觉得,他们很有勇气。”作为粉丝,彭女士看到“@冬哥”在简介中写上“迎接孕育的小生命的到来,期待女儿转世回家”之后,很是感慨,“我们也一直在期待,‘小雨婷’赶紧回家,到时候我来帮他们组织一个线下的聚会!”

现在,赵晓冬的账号还保持着每周5次左右的更新。他把十几盘DV磁带中的影像上传了一份到云盘上,方便随时下载一段用手机剪。掂量一下素材,感觉还能发个百八十篇。

也许,等“存货”视频发完那天,“她”就回来了。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陈燕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