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要你的心。”爷叔手指头点点,像看“讨债鬼”一样看宝总。爷叔一辈子在两个嬢嬢之间一碗水端平。男女之事,不就是讨债还债?
宝总呢,照例打太极。两手一摊,问心无愧的样子,说:“我一颗红心,早就献给火热的市场了。”手一挥,越过和平饭店Art Deco风格的窗户,直指向黄浦江。外滩、南京路、黄河路……上交所、外贸总局、沪联商厦……人们在这个时代里像开了十倍速一样忙着赚钱,赚更多的钱……穆时英笔下的上海加速度又还魂了,势要造出一个个中国盖茨比。
90年代宝总发迹史,这就是电视剧《繁花》的主线,王家卫把镜头移到黄河路上的饮食男女,订一张台谈一桩生意,他们在璀璨的光影下企图一步登天。那也是小说《繁花》的一角,金宇澄细细碎碎写了60-90年代上海的日与夜里,阿宝、沪生、小毛的际遇,90年代是大转折时代,阿宝成宝总,周旋在不同的饭局与女人之间,仿佛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在百年之后的延续,世情都藏在生意与男女里头。
开埠以肇,上海大多数时候是商业的上海。但过去写好90年代上海的人并不多,让这个最戏剧时代里的最戏剧人物在历史里沉寂了下去。还好,金宇澄和王家卫补足了这片空白,让我们看到,当日有过那样一个人人都渴望向上的时代,就算人生的一切最后都难逃繁花落尽。
但凡王家卫拍戏,人物总有暧昧。当宝总和李李在落雨的电车轨道上分开又汇合,宝总帮玲子修屋顶时望向上海弄堂的天际线,宝总在汪小姐开公司当夜送来一辆凯迪拉克……这些时候,我感到王家卫还是王家卫,最会拍男女聚散的王家卫。
毛尖曾说王家卫是最会拍情欲的大师,他所追求的“用物质表现感情”构成了其独有的爱情符号学。而上海恰恰就是个“金情一体”的地方,像毛尖所写:“毕竟说到底,上海故事里的男女,用不着把感情说出口,上海话里,也没有爱这个词。这个城市的爱情,本来就建筑在物品之上,每一件物品,也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被爱过。”
王家卫同样在《繁花》里实践了自己的爱情符号学,其中的物质倒不在于昂贵,胜在别致,要用情感赋予其独一无二的意义。
宝总和汪小姐的符号是排骨年糕、凯迪拉克。宝总只身前往诸暨处理麻老板的高仿货,汪小姐担心他,一路飞车前去搭救宝总,连车牌都被撞得咣啷响,蹲在车门旁哭得戴不牢隐形眼镜,宝总见状变色,又回避这份厚爱,逗汪小姐,叫她“碰哭精”……镜头转到昔日两人初识,用茶壶的水汽脱邮票,像兄妹……待两人扭头之时,汪小姐和魏总创业摆席,宝总送来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在黄河路上帮汪小姐出尽风头,她却偏不要这样的风头,这在宝总看来是他们风雨同路的见证,可在汪小姐看来却是冒犯,何况她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革命友情,这时王家卫兮兮的台词响起:“对于汪小姐来说,那天晚上的黄河路是没有颜色的。”感情的事情,从初识到扭头——就是我在八点半等你来吃排骨年糕,你却没有来。
宝总和玲子的符号是夜东京、好运符。三年前玲子求了个大吉的符,送给萍水相逢的阿宝,他反手送了她一个夜东京,圆了玲子当老板娘的梦。这些年,宝总从资本生意做到外贸生意,在黄河路上出尽风头,但总比不上回到夜东京吃碗泡饭落胃,因为那是应酬,这才是吃饭。如果夜东京是宝总的家,那他和玲子之间的关系也的确像夫妻,女人从他那里敲竹杠却又替他存起来,吵吵着不会记账,其实每一笔账都记得清爽。可是有一天,她不吵了,要回了好运符,把借出去的运气要了回来。原来不吵了,才是感情散了,玲子平静地说:“这么多年外头的人说我开着夜东京,是在等你宝总浪子回头。”那好,现在不等了,夜东京也跟宝总没关系了。就像玲子对李李说:“但凡有其他办法,女人谁愿意出来当老板娘。”所托非人,只好咬牙自力更生。
宝总和李李,我第一直觉竟然是整箱整箱的钱,她在一次次交易中做掮客,他一次次给她佣金,感情倒也越来越深,但总归隔了一层,在跳跃的征服欲之间,时时准备退回到楚河汉界的生意状态。这两人都曾经爱惨一个人,又感到对方跟自己曾经爱上的人有点像,棋逢对手,两人跳探戈般进退,因此放下戒备的一刻也就难得,她躺在皇冠车后座的那晚,桃江路上,普希金铜像之前,荧屏上宝总的侧影旁缓缓打出普希金的句子——“一切都终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这仿佛就是王家卫一直追问的东西——时间的余烬。
看到这些细节的处理,我都很喟叹,为了她们的爱他,他却不够爱她们;也为了她们必然爱上他,又必然徒劳。宝总的心?玲子要,汪小姐要,李李也要。可是,他在她们面前只是宝总。只有在雪芝那里,才是阿宝。他的心早在雪芝那里死过一回了,难道要他再死一回?他待女人好,她们就豁出去了爱他。感情的债,总是欠来欠去,讨来讨去,很难两讫。宝总在香港偶遇过得并不如意的雪芝,两人还要互问一句“你有人了吗?”
以往,我喜欢王家卫,是因为他能够把“我爱你”说得很别致。什么我们是这一分钟的朋友。又是什么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他的电影很氤氲,男男女女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剩下的就是心跳心跳……王家卫拍电影,剧本常改编或借鉴刘以鬯的小说,因此影片也往往有书里“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那种腔调,故此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王家卫和刘以鬯都是自上海去往香港的移民,他们分享同一种离散的情绪,因此王家卫的电影里也总是关乎离去与归来。
但是,刘以鬯没能再回来,王家卫有机会回来拍了《繁花》,拍了他失散的哥姐在上海的生活。不知道是我成长了,还是王家卫更落地了,这一次所有角色还是相聚又离散,可他给出了完整的交代。虽然上海和香港都是都市气氛,但在王家卫的镜头里有了爷叔的腔调,宝总的派头,陶陶的市井,玲子的精明,汪小姐的硬碰硬……这一切,是上海味道。
与男女暧昧交缠在一起的,是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人人都跃跃欲试做生意的热望。王家卫第一次拍了生意经。剧中的商战很有时代氛围,股票交易刚开始风行,江浙沪做外贸起家,说的是我们父辈那一代的故事,但现实中可能更多发迹的人像魏总、范总,还不像宝总那样变身得彻底或戏剧。时代已经跑起来了,人人都想着赚钞票,拐浪头。
阿宝被初恋雪芝刺激后下海,他搭上时代的电车,没有车票,只有十年。爷叔的角色过于神通,阿宝化鱼成龙。有一个镜头很动人,当爷叔帮阿宝派好行头后,他望向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这也是一个强大的隐喻,讲经济的时代又回来了,做生意的上海又回来了。紧接着,电视剧《繁花》烈火烹油般地展示了这个火热的市场,他们把三羊牌打造成上海名牌的曲折与风光,黄河路上老板娘围剿至真园的闹剧,宝总和深圳帮在资本市场缠斗的恩怨,机构时代想要横扫散户、游资的企图……
如果《繁花》有颜色,金宇澄的小说是铅灰的,在市井生活里骨碌碌时代的车轮碾过去,碾了阿宝、沪生和小毛。王家卫的电视剧是鎏金的,阿宝做生意、谈朋友,他欠别人,别人也欠他。人是复杂的,好的作品该力求展现这种复杂性。金宇澄和王家卫的精髓都在于,告诉了我们什么叫“世情”,藏在生意与男女里的世情。
为什么原著《繁花》是严肃文学?很重要的一点是,人物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他的缺陷和矛盾,人总是在选择面前挣扎着活下去的。《繁花》为什么好?好在它真正想表达的并不在于繁花之盛,而在于繁花落尽,正是因为你清楚一切都将曲终人散,才回头格外珍惜相遇。那天去看金宇澄的画展,我听策展人说金宇澄写《繁花》的念头,始于他在天桥碰到一个摆摊的老妇人,竟然发现她曾是70年代静安寺一代那个最美的女人,如今却这样苍老、潦倒。我不由觉得,人穿过时代,就像一件衣服在滚筒洗衣机里滚啊滚,直到残了旧了失了色。文学是要冷眼见证这种残酷,并将其记录下来的。中国人总是过早地知道“花无百日红”,但金宇澄说过:“我不是表现悲哀或者虚无,是更客观地注重人生。”
即使《繁花》还是无法比拟《红楼梦》,但两者的内核很像:篇终皆浑茫。我知道,一切到最后都成空,中国文学最高级的地方就在于“空”,但却不必为“空”感到彻底的悲哀,因为“空”之前是回忆,“空”之后是轮回。只要执着地用文字记录下金宇澄所谓的“爱以闲谈而消永昼”,就是作家之于时代的意义,那些人这样爱过活过八卦过,在未来的百年里,又会有另一些人那样去爱去活去八卦。同样地,王家卫也会让阿宝变成宝总,再变回阿宝,才算数。
那么在电视剧《繁花》里,我又看到了怎样的王家卫呢?我觉得他更加慈柔了,甚至给每个角色都体面地安排了一场告别,让每个人都能够用力说一次再见,比如爷叔掷地有声地扔给宝总一句“我尽心尽力为你盘算黄浦江的事情,你心里装的全是苏州河的勾当”之后,也还是返场与阿宝和解;范总陪着汪小姐在深圳落完生产线后,大喊着“空了来我家吃大闸蟹”落幕;卢美玲赔掉饭店,败走黄河路之际却也有杜红根邀她上车,两人很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意思……从前王家卫电影里的人常常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却在《繁花》里容大家说了再见,恋恋不舍。
但很多时候,我也觉得王家卫没有变。正如他在《阿飞正传》里塑造的旭仔一样,阿宝也像阿飞,游离在众多女人之间,看似投入时代,实则有他的疏离,看似在赚钱,实则逃不出情义的桎梏。有人说,王家卫电影里的角色都是“精致的废物”,要不就是不工作,要不就是自由撰稿人、武林人士那样自由的身份,王家卫并不强调职业,他想呈现的是一个人的爱恨情仇,而那恰恰是在商业文明里最被忽略的东西。生活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爱来爱去。我们看阿宝,他因为失去爱情而进入生意场,也因为情义放弃一个生意人不该放弃的订单,最后又变回阿宝。他始终在那个人人赚钱的时代里,有一份疏离在。像爷叔常说的,从帝国大厦一楼到顶楼需要一小时,掉下来只需要8.8秒。宝总潜意识里仿佛在寻找那种坠落,可以让他变回阿宝,这才是王家卫的主角,商战的背后是爱恨。
爱恨交织就成了命运,而人与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世情”。最后,借用葛老师的一句话作结:“在老天爷看起来,都是必然,一种选择,一种人生,不是你晓得对跟错,就能够逃得掉的。”回头再看《繁花》,你知道花必然是要落的,人生始终也是由聚散构成的,但不管做生意还是谈朋友,有些人,你就是躲不掉。(作者/竺晶莹 来源/投中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