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1月9日,影视剧《繁花》收官,其中,沪语版引发了人们关于上海话的讨论。去年7月,澎湃新闻记者曾在一个关于上海开埠与现代化发展的视觉专题中采访了中国语言专家、吴语研究专家钱乃荣,两个多小时里,钱乃荣向记者描绘了上海话从近代到现代的衍变以及其中的特性,并用许多生动的例子加以阐释。

根据钱乃荣的看法,上海话是不同地域的语言荟萃,它既受移民影响,吸收了江南地区的吴语词汇,也受到现代性的洗礼,并在国际化和时间长河中随着时代发展,它是上海的城市精神——海纳百川的体现。或许可以这么说,上海话本身便是繁花。

阿宝的腔调

阿宝是有腔调的。“腔调”的本意是音乐、戏曲、歌曲等的调子。钱乃荣讲,“腔调是唱出来的,上海汇集了各地的人,过去的人爱听戏曲,十几种地方戏曲都有演出。看戏的人看惯了一边唱一边摆的姿势。久而久之,腔调也有‘人的样子’的意思。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腔调也包含了气质和个性的意思。”

声音纪录片⑫|吴语专家钱乃荣分析《繁花》里的上海闲话(上)-风君歌曲歌词大全网

《繁花》海报

钱乃荣讲“腔调”一词的来源。

钱乃荣讲江浙地区方言对上海话的影响。

上海话受江浙方言影响大

在《繁花》中,有许多来自江南地区,操着不同地方口音说着上海话的人。在钱乃荣看来,江浙地区的方言是构成上海话的一大重要组成部分。钱乃荣讲:“1843年开埠后,许多移民来到上海。主要是江南地区以及山东和广东人,江浙吴语撞击着以松江话为基础的上海话。上海话不拘一格地吸收了各地有用的话语。 比如,‘一共’就有‘一共、一总、总共、共总、统共、拢共、一共拢总、一齐拉起、一道辣海、一塌刮子、亨八冷打、搁落三姆’等表述。这些都是同义或者近义词。多样化的选择表现生活更细腻。同中有异,是上海话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是词汇的优胜劣汰苏州话讲‘东首’,宁波话讲‘东半边’,还有讲‘东面’的,结果‘东面’取胜。‘洗’东西的‘洗’由于和‘死’同音,后来上海话用‘浸’,用‘汰’,汰衣。上海话摆脱了窄地域性,成了吴语地区方言中更有代表性的方言。苏州话和无锡话也跟随上海话产生了变化。”

第三点是吸收方言中有用的词。吸收最多是苏州话,因为太平天国运动,苏州许多富人逃到上海租界,他们喜爱听评弹。也带来了如‘标致’、‘淴浴’(后来叫汰浴,意为洗澡)、‘吃家生’(挨打)、‘一只顶’。这些都是进来的苏州话。吸收宁波话最明显的就是‘阿拉’(我们),本来上海本地称‘我伲’,后来被‘阿拉’代替,因为上海有‘伊拉’(他们),这样就配起来了。当时上层还在讲‘我伲’,民间都在说‘阿拉’了。除此之外,杭州话‘木佬佬’,苏北话‘小把戏’、‘乖乖隆地咚’也是。”

“但总体而言,上海话吸收江浙地区的词语并不是很多,因为从丹阳到舟山群岛,整个江南地区的常用词都是通的。”

爷叔的派头

爷叔这个角色被许多人喜爱。剧集开头,他为阿宝打扮穿搭的一段让阿宝开始有了宝总的腔调。他讲,上海人做生意,讲究派头、噱头、苗头。钱乃荣讲:“‘派头’是个外来词,来源于‘pattern’,意思是‘格调’。而在上海话里,有许多外来词。上海人讲究派头要大,自认为做的事,造的楼,24层(国际饭店),现在也是派头大,要有格调,讲体面,风范高雅,掼得出(豁得出去)、上台面、走出去都是有派头的,不会邋里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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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剧照

钱乃荣讲上海人的“派头”。

钱乃荣讲上海话中的现代性洗礼与外来词。

上海词汇的发达受到现代性的洗礼,给外来事物造词

在钱乃荣看来,上海词汇的发达是因为受到现代性的洗礼。上海开埠以后,衣食住行都发生了改变,西方传来了许多新鲜事物。面对此种情况,上海话的变化有二,一是造词,二是直接音译。

当看到不认识的新鲜事物时,人们会给它们创造新词,例如:黄包车、电车、汽车、卡车、轮船、自来水、自来火、电灯泡……这些词汇的生发和延伸也反映了现实社会中交通工具的演变。钱乃荣举例:“开始火车与轮船分别称为‘火轮车’与‘火轮船’,如此命名是因为当时的火车与轮船靠火力发电,后来一个删掉‘轮’,一个删掉‘火’。”又如“马路”,路是英语road的音译。上海第一条路是现在的南京路,叫马路是因为路通往跑马厅(后改为人民广场),把这条道称为“马路”。同样,“弄堂”来自于lane,“号”来自house。

如若来不及造词,则会借鉴外语发音,将其转化到上海话当中,例如:沙发(sofa)、马达(motor)、抬头(title)、水门汀(cement)、嗲(dear)等。除了对英语国家词汇的音译,还会对部分国家(如日本)的词汇进行形译,来满足对新鲜事物表达的需要,如主义、科学、服务等。后续,这些新词通过上海空前规模的出版物流传出去,并被国语吸收。

陶陶的蟹

卖海鲜水产的陶陶,剧中总跟蟹打交道,一串大闸蟹是他与芳妹的导火线。“陶陶感觉浑身千疮百孔,死蟹一只。”小说里,金宇澄这样写道陶陶在中山公园经历火场后被芳妹质问的后续。电视剧里,“死蟹一只”也出现在很多地方。

钱乃荣讲,“死蟹一只”有四个意思。第一,今天做了很重的活(体力活),倒在床上。失去自由、累、不能动弹;第二,事情办糟了,搞僵了;第三,无路可走、无可奈何,“到山区连路都找不到,死蟹一只”;第四,没有指望、束手无策。“数学考坏了,那死蟹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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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剧照

钱乃荣讲“死蟹一只”有四个意思。

钱乃荣以“蟹”举例,讲述海派生活场景对上海话的影响。

灵动的海派生活是上海话造词的灵感来源之一

在钱乃荣看来,海派生活的多元让上海话产生了许多灵动的俚语和歇后语。比如,上海人对“吃”上很仔细,很讲究、内有门道,也借由吃引申出了很多旁义:吃生活(挨打)、吃豆腐(侮辱)、吃鸭蛋(0分)、吃醋(嫉妒)、吃老米饭(只有花费而无收入,用以前的积蓄)。还有用蟹造词的“花头”,例如:捏捏这个蟹脚硬不硬(掂量掂量对方有多少能耐)、撑脚蟹(快要死的人、快要死的企业)、软脚蟹(关键时刻软弱无能)、蟹爬(样子歪斜)、无脚蟹(光杆司令)、蟹也会笑(表示不可能)、老蟹打洞,小蟹受用(指儿孙辈坐享父辈留下的财富)、一蟹勿如一蟹(用来指一代不如一代)……这些“别有深意”的语汇组成了上海生活的灵动图景。

澎湃新闻编辑 林柳逸 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