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娜
从一个有14亿人的国家消失,并不是一件难事。据《中国走失人口白皮书2020》测算,去年全国每天约有2739人次走失,全年走失达100万人次。这意味着,每分钟就有2个人在人海中消失。
互联网行业里有一群人,正试图用技术和爱心,尽可能地减少这种消失。从2016年起至今的5年里,他们已经帮助15346个家庭团聚。
消失的人
一个亲人从你生活中消失,不是死去,也不是远行,只是突然不见了。
这种感觉,林泽一家整整捱了16年。2004年农历九月初三,他的弟弟林镇(化名)没有如期归来,等他再与亲人团聚,已是2020年的冬天了。
林镇是同亲戚一起去广东珠海打工时走丢的。他从小反应慢,没去学校读书,只能做体力活。刚到广东几天,他就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不待了,买了第二天上午的票回家”。
妻子接到电话想,林镇大概不适应大城市,受了委屈。第二天她做了一桌好菜,却是等到天黑都没等到林镇的身影。林镇的大哥林泽(化名)立马出门寻找,沿着村口的公路走了几公里,一无所获,第二天他就赶去了珠海。辗转找到林镇之前住的宾馆,前台却说林镇当天五点就离开了,林泽又去珠海车站,却发现弟弟所买车票的目的地并不是福建家乡。
“他坐错车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和林泽都这么认为。林镇没出过远门,又比普通人迟钝,坐车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便有可能找不到回来的路——此后十六年,家人往返于广东与福建之间,大海捞针般寻找林镇的踪迹。然而事与愿违,等待他们的是一次次失望。
直到2020年年底才有了转机。惠州市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将林镇的信息与照片传给了“头条寻人”平台,平台又将这则寻人信息发送给了惠州、宁德等地的今日头条用户。奇迹发生了,一位热心的广东民警看到弹窗后,确认了林镇的身份并联系了林泽——十六年前林镇失踪后,林泽报过警。林泽这才知道2008年之后林镇一直住在救助站。分离多年,林镇早已忘记了家人的模样,直到问他“你大哥叫什么”,他才脱口而出:“林泽。”
事实上,利用互联网技术来寻找失踪者已成趋势。“谷歌寻人”和“安珀警戒系统”是国外相当常见的追踪手段,而在国内,头条寻人、“团圆系统”、“中国儿童失踪预警平台”等,都是科技参与寻人的尝试。
前互联网时代,寻人主要依靠在电线杆上贴启事、在报纸上登广告,这依赖于行人或读者恰好与走失者有交集,传播面窄,纸张又不容易保存。而互联网的发展几乎把每个人都纳入到了资讯网络之中,像今日头条这种用户众多、流量巨大的平台就成了广阔的信息池——至少看到与找到之间的时间成本被压缩了。
林镇是今日头条寻人公益项目成立以来成功找到的第15289名走失者。
2016年2月9日团队成立至今,已经帮助15346个家庭团聚。他们中既有林镇这样住在救助站的迷路者,也有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有因为患抑郁症而突然想离家自杀的成人,有与父母失散的小孩,还有那些因历史原因远赴台湾的老兵,和只留下一块墓碑的烈士。
只要人口流动,就有走失风险,寻人没有止境。据一份《中国走失人口白皮书》测算,2020年全国每天约有2739人次走失,全年走失达100万人次。这意味着,每分钟就有2个人在人海中消失。
再快一点
曾华还记得2016年2月9日的那个上午,大年初二,他在公司值班,负责今日头条城市新闻的推送。突然,实习生刷到一条微博:家住河北燕郊的李老太太于大年初一不慎走丢。了解基本情况后,曾华按照新闻手法,将线索利用精准弹窗推送给整个廊坊市。仅仅过去五个小时,根据两位今日头条用户提供的精确信息,家属便找到了老太太。
李老太太与家人在一起
这提供了灵感。半年前,头条内部已经在尝试利用LBS(基于位置服务)寻找走失儿童,但一无所获。团队明白过来,走失儿童如果被拐,必须在分秒之内响应才有效,但目前的社会公共信息处理并没有达到这样的能力。而老人,行动能力更低,在走失地点附近发送弹窗信息,成功概率就会更大。
此后,团队将搜寻目标从儿童扩展到了全部人口,与警察局、救助站等机构合作,开始利用信息分发的优势连结民间力量、补充政府主导的救助体系。
2018年7月,21岁的张益美成为头条寻人的实习生时,团队已经有了相对完善的工作制度:负责紧急寻人的员工分为早班和晚班。早班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晚班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转正后,张益美一般上早班,最繁忙时,她一天要发布30条寻人信息。
互联网提高了寻人效率,张益美不想因为自己降低了那份效率。于是午饭拖成晚饭、到下班才发现自己一整天没喝水,这成了张益美们的常态。
“可能就因为你要吃饭,另一个人就遭遇了不测,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我会非常自责。”张益美说,她把有自杀倾向的成人和年纪大、身体差的老人排在最优级,因为挽救他们,有时就在毫厘之间。
张益美记得,有次她接到一条警方传来的信息,说有家属报警,患有抑郁症的家人携带大量安眠药,留下遗书说要去另一个城市自杀。团队以最快的速度发布了这则启示,就在推送抵达用户的那一分钟,车站的检票员认出了这个人并及时联系了家属。经过心理医生的治疗,他最终打开心结,并努力活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件事,张益美就觉得及时弹窗太重要了:“如果晚几分钟,这个人就坐上车了,那可能他被发现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了。”因此在团队,几乎人人都秉持着这样的理念:能快一点,就要尽量快一点,因为那挤出来的一分钟可能恰好挽救一家人的幸福。
抵抗遗忘
经过这五年,头条寻人已扩展维度,找寻的失踪者也从个体延伸到了很多特殊群体。
2017年3月,头条寻人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来信。求助者是一个叫胡定远的台湾老兵,已经97岁。他要寻找的不是走丢的亲人,而是他77年前的故乡。
二十岁时出门买粉条,胡定远不料被充作远征军,远赴缅甸、印度,最后定居于台湾桃园。胡定远罹患肝癌,来日无多,托孙辈向今日头条来信,就是希望借助互联网的力量在有生之年寻找到大陆亲人。
“如今还健在的老兵,活一天少一天了,如果我们不抓紧时间帮他们寻找亲人的话,他们可能今生都没机会了。”曾华感慨道,“有些细枝末节的事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平台去做,那可能就没人会做了,毕竟时代越久远,人们遗忘的就越多。”
“四川泸县凤凰乡6保2甲”这个民国时期的地址,确实已经没人记得了。但今日头条向四川泸州地区定向推送了“胡定远寻亲”的消息后,奇迹居然发生了。志愿者、媒体人多方接力,团队找到了胡定远83岁的外甥。海峡两岸视频通话后十天,胡定远回到了阔别七十多年的故乡。“房子多了,人也多了,但景色没变,他们都在我梦里。”心愿了结,一年多以后,胡定远安详地与世长辞。
胡定远
受这件事的启发,2017年年底,今日头条正式启动了两岸寻亲公益项目。2018年7月,今日头条又启动了寻找烈士后人项目。这些需要放到更大历史维度衡量的人与事,要对抗的不再是现实环境的错综复杂,而是集体记忆的日渐消散。
2019年清明节前夕,在湖北赤壁,负责“寻找烈士后人”项目的周有强见到了帮142位抗美援朝烈士寻找家属的老民警于发海。陵园没有牌匾,只用栅栏围着,雨中的茶山铺陈而下,远远看去,绿油油的一片。这些烈士都是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后到湖北养伤的,没能熬过伤病,最终在这里去世。然而当时保障制度不健全,他们的牺牲并没被看见。
直到十五年前于发海被派去考察这片墓群,他才从地摊淘来的《赤壁民政志》中确认了这些烈士的名单。他开始给墓碑后的地址寄信,收到无数封“查无此人”的退信后,他终于收到了这样一封回信:“爸爸参加革命时我才四岁,大概在我七八岁时就牺牲了。爸爸牺牲后,我一直不知道,后来我妈也去世了,我是一个孤儿……”
顺着墓碑一个个看过去,周有强有了“躬身入局之感”:“烈士不再是陌生的名字和遥远的事迹,他们变得清晰可见,重新成为了一个个真实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他重新确认了自己做这件事的价值:那些牺牲的人,值得后来者重新追忆和缅怀。
与遗憾作战
2018年,今日头条副总编徐一龙曾在TEDx演讲中说:“科技,是头条寻人能够成功的助推器;而善意,是头条寻人能够成功的底色。”而在另一次演讲中,他则引用了《欲望号街车》里的一句台词:“我总要仰仗陌生人的善意。”
在徐一龙看来,寻人不是偶然的爱心接力,而是降低普通人做好事的成本后的结果:原先看到一个行为异常的人可能先要攀谈、了解情况、报警、配合警方调查,现在则是只要留一点心,打一个电话——比如通知林泽的那个民警,比如挽留自杀者的车站检票员。“中国社会的善意环境没有发生变化,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向善之心没有发生变化。”徐一龙说。
平台提供了人们互相帮助的管道,也因此激发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慈悲,他们是链条上必不可少的环节,也是互联网寻人公益保有持续性的重要原因。
成立至今,寻人团队共收到过22万条求助信息,成功概率在百分之十左右。虽然比例不高,但相比于传统寻人低到不可统计的数字,已经是不错的成绩。曾华说,有时不得不承认,不管多努力地优化流程、员工多努力地与时间赛跑,这依然是一场失败多于胜利的战役。
头条寻人团队成员合影
“撤了吧,人已经找到了。”每当家属这样低沉地说,张益美就知道结局并不好。前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风特别大,她印象特别深,因为这天接连有两个家属对她说了这句话。其中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在工地上找到时已奄奄一息,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张益美自责,觉得是自己不够快,家属反过来安慰她:“大家都尽力了,还是很感谢你们。”
“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生和死真的就是这么一瞬间。”在头条寻人工作两年半,张益美已经逐渐学会了应付那种无能为力,“如果一味被愧疚感和失落感裹挟,影响了工作效率就会导致更多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不能花时间沉湎于情绪,而要努力把成功率从十分之一变成五分之一。”
不过,在那余下的暂未团圆的案例中,也并非全是失望。对于有些人来说,寻找本身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结果。2018年6月,帮一位78岁的台湾老人发布寻亲信息后,长期照顾老人的志愿者发来了这样一条信息:“老人当晚就梦到和家人在一起了,这已经是很多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了。”
团队成立这五年,曾华时常想起他的祖母。曾华的祖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生前也曾多次走失。2013年祖母去世时,已经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因此曾华时常想:一个失智老人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我们健康着,我们无法知道。而当我们失智、失忆,我们却无法让别人知道。”现在出门散步,曾华会习惯性地留意落单的老人,遇到举止特别的,还会跟着走几分钟。
这种悲悯与体恤如今已经由技术从一个人推及到了一群人,而这些情感最终也将汇入人类共同的命运——虽然仍会有无法抵达的地方,但至少点亮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