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图源自《繁花》剧照
号称“三年磨一部”的《繁花》即将迎来收官。
《繁花》的阵容有多强大?电影导演王家卫的第一部剧集作品,胡歌、马伊琍、唐嫣等一众沪籍演员出演,原著作品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因为故事以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又有上海话版本,《繁花》也被戏称为“上海演员自己的《哈利·波特》(指大半英国演员都客串过《哈利·波特》)”。
不过,就像以慢热著称的王家卫一样,直到剧情更新到中期,《繁花》才掀起了新一轮讨论热潮,一连拿下多个热搜词条。甚至剧中出现的股票代码,还带动了“繁花概念股”的短暂上涨。
但其中也不乏批评声音。社交媒体上的负面争议,集中在“这不是中年版《小时代》、男频爽文?”“墨镜王又炫技了”等悬浮感过重的剧情吐槽。
毕竟,如果只看头几集,很容易觉得剧版《繁花》删去了原著中底层两条线,是把一部民间百态的市井小说改编成一部小人物变大佬、一路打怪升级的“阿宝创业史”。
“如果只把《繁花》拍成性转版《风吹半夏》、沪版《大江大河》那还挺令人失望的。”一位看过原著、舞台剧版《繁花》的观众评价道。
但王家卫,真的只是拍了一部男频爽文吗?
谁才更懂《繁花》?
剧版《繁花》,是一朵长在金宇澄原著《繁花》框架内,自生长的“仿真花”。砍掉了原著中两个底层角色,以胡歌饰演的阿宝为整部剧的一条明主线,再辅以马伊琍、辛芷蕾、唐嫣扮演的玲子、李李、汪小姐等性格各异的女性角色。
胡歌是难得的,能让普通男性观众较容易代入的角色,一如他年轻时的代表作《仙剑奇侠传》的李逍遥,从一个吊儿郎当的混不吝小子历经磨难终成一代大侠,身边也有诸多女性角色环绕。
也因此,这部影视剧意外地在男性圈层得到了极高的关注和赞誉。多位男性观众表达了自己超出预期的喜爱。
“电影级的电视剧,内容、演技、配乐、画面都在线。个人感受下来,目前国内电视剧综合评分TOP1或者TOP2。”一位被短视频cult吸引来的纯路人评价,“之前没有好到要让我评价成TOP的电视剧。”他补充道。
但也有被首集“小时代感过重”的滤镜、“太王家卫”的炫技镜头所劝退的观众。
“阿宝车祸现场,响起的《友谊地久天长》和慢镜头让我想起了《小时代》,郭敬明就是这么个拍法。”一位戏剧从业者评价道,“作为原著粉看了电视剧第一集就狠狠跌落了,其实我不在乎它不像原著,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叙述方式。”
“这部剧最大的‘坎儿’,可能就是导演和原著自带来的那批文化精英粉丝。”上海观众依依则说,自己一直在劝身边朋友耐心看下去,“其实从第8集以后,所谓的悬浮感就淡化了,你感觉他才把故事和人物关系理顺了,开始集中的把好看的部分展开来给你看。”
▲(图源/豆瓣)
数据也证明,这是一部需要“多看几集”的潜力爆剧:上映十天,《繁花》的豆瓣评分8.2分,有13万人看过。据云合数据,开播第二天,其热度就上升为第3名,五天后升至第一并维持热度;有效播放市占率也从开播时的4.7%攀升为23.6%。
上海人眼中的《繁花》
“评分低的,都是没看懂的。”56岁的上海徐阿姨笃定地说,“讲的就是我亲历的那个年代故事,再真实不过了。”
徐阿姨自小长在乍浦路,从家走路几分钟就能到上海外滩,她形容当年黄河路的繁华热闹,是“过个年,路上要堆满几十吨的烟花垃圾”。
在非沪区普遍百姓记忆中,上世纪90年代末的城市面貌还是灰扑扑的家属院,铝合金镶嵌的绿蓝色薄玻璃,推开工厂大门,冲出一溜自行车大军,街道上偶尔冒出一两家KFC都能好好过个生日,工资普遍几十块钱。
在《繁花》中,电费仿佛不要钱的晃眼霓虹灯、灯红酒绿五色斑斓的饭店招牌,慢放镜头的穿西服特写,还有主人公嘴里动辄赚个几十万、上百万的惊人数字——都是外界批评其“悬浮感”的来源。
但在上海人眼里,这一切几乎是“1:1还原”,还原的不仅是面儿上的势,还有撑起“里子”的精神内核。
徐阿姨说,上海人的气质就是要面子,要格调——“出去皮鞋要亮,回来酱油泡饭。”“关起门来吃咸菜,出去要立立整整的。”
1992年,25岁的小徐还因穿着时髦被迫写下检查,她和小姐妹们也戴过“就是要晃眼”的金灿灿夸张首饰,“那个年代,是暴发户的时代,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
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南京西路的国际饭店楼下,仰头看整栋大楼24层楼,“房子都像要倒下来一样呀。”请中国台湾来的姨妈去大饭店吃饭,站在落地窗前远眺黄浦江时,姨妈长舒一口气,赞叹道:“这里好比是中国香港,香港也不过如此。”
那是上世纪末,能和亚洲“四小龙”之一的中国香港相提并论,除了正在蓬勃发展的上海,内地找不出第二座城市。
《繁花》首集,阿宝因车祸窝在和平饭店72号套房,窗外一闪而过的,是还在建造,完工不过半的“残缺版”东方明珠——这座1991年7月动工,于香港回归那年完工的广播电视塔,在此后长达13年间,都是中国大陆地区最高建筑。
徐阿姨记忆中,每天下午,和平饭店都会请乐队演奏现场音乐,门口服务生都西装革履,尽显“老派文化”。她带还不太记事的儿子去著名的红房子西餐厅,吃西餐,听法语演奏,去和平饭店对面的东海咖啡厅品西点,“学的就是礼仪文化。”
那时的上海,吃大餐,要去最古老的“海派西餐”德大西餐馆,服务员只讲上海话;看电影,就去虹口区海宁路上,那家鲁迅曾多次光顾的国际电影院,能看到先进的立体电影;下班后,路过黄河路附近的国际饭店,一定要买一袋“香得不得了”的蝴蝶酥;夜深了,再逛外滩,小年轻最多去的防洪堤坝,又叫“情人墙”,“一溜全是趴着的情侣,都是因为家里房子太小只能出来‘劈情操’。”
劈情操,是上海话里特有的一种较为“高级”的男女恋爱表达,特指进行一系列有情调、格调高的约会活动,是一种流行在当时白领间的说法。“跟普通恋爱不一样嗒,比如老克勒(老客啰),就不是普通老头,得是有品位、有格调的绅士老头。”
▲(图源/《繁花》官方微博)
像这样细微的用词,只有听沪语长起来的这一波人才深有感触。而在普通观众看来,“不是原著说‘不响’么,但剧版拍的上海人好吵啊。”
十分喜爱《繁花》的徐阿姨赞叹于剧集的细节,黄浦江上一闪而过的“小三板”船、男配角陶陶手腕上全自动手表、“硬币那么大”的华丽项链,“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都舍不得快进。”
“一些历史画面,比如挤公交的,路上堵车的,我爸妈也会说当年就是这样的,是不是以前拍的纪录片里的画面,太真了。”28岁的上海人洋洋说,自己一家都在追剧,爸妈那辈看得更起劲。
更绝的还是类似“劈情操”这样的地道方言。精彩要叫“老扎劲了”,亲昵小孩叫“小赤佬”,“讨债鬼”嘛,讨的不止是钱,还指消耗你的精力、情感,用来形容马伊琍饰演的夜东京老板娘再恰当不过。
“自从《老娘舅》不播了,好久没听到那么高频率的上海话了。”洋洋也说,身边同事都因此爱上方言,“让我们和她多讲讲上海话,要主动学。
但他们欣赏之余,也认为人物人设悬浮,事件表达浮夸,有点刻意炫技。“这样的方式要建立在观众对剧情和人物关系本身已经有了一定了解的基础上,才会品出味道,在前几集就频繁运用,显得太故弄玄虚了。”洋洋说,自己爸妈那辈人都当“传奇剧”看,“还是离当时大多数普通百姓生活太远了。”
不过,随着剧集的播出,情节推进,外界评价也多逐渐倒向赞赏一端。
“看上去好像每一次阿宝都解决了一个难题,逢凶化吉,但他在付出更多的代价,他在坡道上反而是下滑了,有逐渐走向崩坏和风险渐增的感觉。”伊伊说,从五集以后,自己就始终为主人公命运“揪着心”,认为根本没有男频爽文的“爽”感。
不是一个上海
如果展开阿宝的“繁花地图”,再和当下上海重叠,会看到一些逝去的变化。
历史上的黄河路,确是富商云集。黄河路127号,是彼时上海首富周正毅和其妻子毛玉萍开的“阿毛炖品”所在地。2000年周正毅被《福布斯》评为上海首富时,身家高达400亿。
剧中爷叔说,上海纯利润年入千万的只有三家饭店:乍浦路的皇朝,思南路的天天渔港、红鹭。十里洋场,谈的都是千万单大生意。但如今你再站在黄河路口,会很难相信这条看起来有些落败的老街,以前灯红酒绿,高端饭店林立。
▲(上海,静安区黄河路)
三十载春秋,取代黄河路辉煌繁华的,是静安区的张园,淮海路的国贸,黄浦区的新天地……逐渐成熟的多中心商业业态,稀释掉了原来凤毛麟角的少数街。
这些年,外资品牌进入中国的首选地一定是上海。统一的招牌,明亮的橱窗,高级烫金英文名下,是金钱和名气堆砌的新贵门槛。
徐阿姨说,现在“好东西太多了,新天地也不灵啦,不新鲜了。”退休前的徐阿姨从事高端服装设计,她后来逛遍了上海新开的百货大楼,觉得都一个样,“一个模子,LED都一样,缺乏各自的特色,相互在抄。”
三十年间,上海的翻天覆地,也让老上海们再难找回当年的感觉。
徐阿姨今年的老同学聚会,特意选在了黄河路尽头,“要闻得到国际饭店蝴蝶酥的香味。”但味道还有,感觉却没了,一切变太快了。
她还特意跑回原来居住的地方,但邻居们陆续搬走,狭窄的弄堂里现在装上了“不合时宜”“破坏美感”的铝合金窗,从窗户探头出来的不再是操着一口软糯沪语的上海小囡,而是全国各地涌入上海寻梦的新一代打工人,“都成平民窟啰。”
过去那个年代,楼还没越修越高,人和人还是很近,每条街都有来头,每个弄堂都有讲究。洋行做生意还分帮派,宁波人广东人做生意,扬州人做苦力,那修脚店洗头店,多是苏北来的,小伙子都不好谈对象。浦东还是乡下,大家喊着“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没人能预料到未来会怎样。
还年轻的男友挥着钞票做着暴富梦,没电脑就自己手绘K线图,隔壁百货公司一上市,相熟的夫妻双职工就能“收入一粒米(一万块)”,关上门来吃一碗萝卜咸菜泡饭,出门就立立整整给儿子套上纯羊织的手工大衣。
“徐阿姨”们在剧中对照、回味自己的青春。而新一代“阿宝们”则在剧中看到向往。
“在如今,看到当年那个经济刚刚开始起飞,人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代,更有感触吧。”一位90后观众感慨道,“那就跟着一起做场美梦吧。”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作者 | 赵子坤
编辑 | 董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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