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语言常有正反双意的奇妙,被叫一声“爷叔”,是敬也可以是讽。
“爷叔”的称谓,随着电视剧《繁华》的热播,也一起热起来。不过普通话版的“爷叔”,叫出来,很是拗口,如果不是打字幕,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猜想,普通话版的“爷叔”,也是想改一下叫法的,比如叫“叔叔”“阿叔”之类,但是一改就改了爷叔本身的含义。“爷叔”,只有上海人用上海话才能精准表达它的意思。
小桥流水,风调雨顺,小弄堂,小人家,逼仄的空间,个体的独处,乃至钢筋混凝土建筑——江南吴文化和西方城市规则、文明的相交,是上海话的“柔软剂”,也是上海人性格的“柔软剂”。就如同苏州评弹、沪剧、越剧,比之于京韵大鼓、秦腔,就会深切感受到一方水土乃一方语言,一方语言乃一方做派。
被柔软的也是称谓。
已故香港娱乐界大亨邵逸夫,主导了香港电视娱乐界数十年,历年对内地捐助社会公益超过了100亿港元……这么一个人物,也是爷叔一枚。邵逸夫出生于上海,排行老六,人称“六叔”。
漫画家“小丁”丁聪,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和他亲近的人,是叫他“小丁爷叔”的,其实小丁爷叔在家中是长子。
如果邵逸夫笑傲于北方江湖,丁聪从四合院起势,那就是六爷、丁爷。就像《大宅门》中的七爷白景琦。
一旦做了爷叔,气质也与爷迥异。
胡荣华是中国象棋的标杆人物,聂卫平是中国围棋的精神领袖,老胡温文尔雅,老聂不拘一格,但是一点不影响两人私交甚好。曾经有过聂胡围棋象棋双棋对弈,轰动一时。如果请胡司令、老聂在爷和爷叔中对号入座,是不会坐错的。胡荣华人称胡司令,却当不了爷。常昊年少拜师老聂,但也没有爷居高临下的架势,如今也到了上海爷叔年纪。正是应了这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
上海人是不太习惯称爷的。爷的辈分有点大,叫不出口,爷后缀一个叔,叫作爷叔,论资排辈,是父亲的弟弟,是可以和他开开玩笑的。也可以叫作“阿叔”,模糊界限在于,爷叔是有血缘或者很亲近的长辈,阿叔少了爷字,更多是小孩子对长一辈男人的泛称。小时候去拷酱油,大人总是关照要叫人的,阿姨或者阿叔。
爷叔的称谓,包含了这个男人是有阅历的,见过世面,肚皮里有“货色”(沪语,指有学问),不显山露水,更没什么威势;但是一看他待人接物,就明白了上海爷叔的路数和分寸,隐隐让人买账。有次在公共场合,秩序混乱了,就有掩藏着的爷叔立了出来,不慷慨激昂,却是和对方说理论法。一看爷叔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场,就猜得出应该是有点身份的。
爷叔与老克勒不同。老克勒是徘徊于老旧生活的特殊现象,爷叔则是流连于当下市井的社会角色;老克勒好的是三五十年前的自己,爷叔讲的是内环中环及至外环的上海。诸多冠名“爷叔”的商标或者“爷叔”的自媒体,便是自动链接到了上海。
在上海,“爷叔”这个称谓并不是这几年才有,向前推几十年,也足以看到,“爷叔”的内涵和气质。就像“爷们”,在几十年前的北京已经势不可挡。
上海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小街》,故事背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对少年的无望境遇,是张瑜的成名作,同一时期,姜文拍出来的电影,却是取名《阳光灿烂的日子》。差不多时候的1980年,在另一部电影《巴山夜雨》中,和张瑜演对手戏的是李志舆(2021年去世),他扮演的角色和当下的上海爷叔异曲同工。李志舆本人,又何尝不是上海爷叔?那一年,他44岁。
市井语言常有正反双意的奇妙,被叫一声“爷叔”,是敬也可以是讽,尤其是“老爷叔”。只有自己去细细体会了。
我对“爷叔”称谓熟稔,在于我已经做了五十多年的爷叔。我的侄子也就小我十多岁,如今他是南方一家媒体的元老,也被他的年轻同事叫“爷叔”了。侄子见了我,依旧恭敬叫我一声爷叔,还要加个小字:小爷叔。要是用普通话这么叫,就是“笑爷叔”了。(马尚龙)